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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月


  “我们到了。”我握着电话,因兴奋而微微发抖,声音提高了半拍。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惊喜的声音:
  “已经到了?不是晚上十一点才到吗?又没人去接你们了,怎么每次你回来都没人去接。”母亲心疼地说。
  “没关系,我们已经到台北了,自己叫了计程车,到了台湾,还怕回不了家吗?”我笑着安慰母亲“这次有人提行李,也不用我一个人搬上搬下的辛苦。”母亲大概还在心疼我去年独自带着孩子回国的辛劳。
  回到台北,总是叫人兴奋的。熙攘的人群,拥挤的车辆,叭叭叭的车声……不由得你不相信,真的回到家了,回到了热热闹闹、亲亲切切的人群里了。
  本来从香港起飞的班机是晚上九点半的,但是抵达香港时,才早上十点四十,台北离得这么近,却要我等得这么久,原来计划好的浅水湾、跑马地、香港的百货公司……全没有台北的吸引力大。我怀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走到中华航空公司的柜台,希望能把晚上的班机换到下午。许是我一脸的恳切,他们果然热心地为我们提早乘下午两点半的班机,抵达桃园机场,还不到四点,行李验关也没花太多的时间。为了给大家一个意外,我们推了行李就坐上计程车,一路直奔台北。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看着故乡的青山与树木,看着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一种亲切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出国十三年,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家,这之前,我回来四次,他回来三次,都是个别行动,不是他留守家中,就是我携子回乡。如今两人同坐车中,想起了我们曾经生长、求学、结婚、生子的地方,我们在海外旅居的日子中,谈过、想过、梦过的地方,多少次,我们说,要一起再去寻梦,再去细数那红砖堆砌的林荫小路,再去日月潭欣赏日出与日落,再去……
  一周,只短短的一周,怎么能填满我们十三年的相思与怀念?
  弟弟妹妹们全来了,从不同的工作地点,带着不同的家乡味、水梨、柚子,还有月饼。
  “哦!月饼。”
  就是为了一偿多年的心愿,我们牵强附会地绕了地球一周,也要回家过节,这十三年来第一个月圆人圆的中秋节。
  刚出国的前五年,几乎不会过中秋节,绮色佳是个小城,即使想过节,还得开五小时的车去纽约市买月饼,何况吃了月饼仍是想家,怎么办呢?总是让忙碌淹过了那汹涌的乡愁。顶多两人牵着儿子,在月下散步,在晚风凄凉中,默念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自慰着。
  这几年来,迁居北卡州,中国人来往多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少,中秋节学着做月饼,也围着一起赏月,但是,总感到欠缺着什么。跟孩子们讲解着月饼的故事,也叙述着我儿时过节的情景,却是越说越让自己怀念那阳台祭祖拜月的景象。不曾离家的人,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出这份儿对回忆旧时月的情怀。
  抵达台北,正是中秋节前两天,满街的月饼、火腿,到处是节庆喜气,我说:到衡阳街走一圈吧!没人理我,他们说:那里太挤,车子太多,他们怎么没想到,我就是要去看人、看车,看台北的繁华!
  也曾打着雨伞,要去找寻我们住过的小家,但是,八德路已变成了四维路,昔日的爱巢已变成了今日的大厦,躲在财神酒店和远东百货公司的大厦阴影里。在大雨中,我们已分不清哪一栋是曾经容纳过我们笑声、歌声的小屋。我们不应该感伤,因为日新月异是这时代的特长,有进步,才有发展,我们却也免不了有点惆怅,连我们自己也不是当年意气飞扬的少年了,我看着他两鬓早生的白发,很想问什么是永恒?
  感谢妹妹的体贴,让我们用了她的车子去台中,但是台中来去,竟是如此匆匆,台中有我们敬爱的大姨要拜望,有他学问上的同好要磋商。日月潭、阿里山,曾经浮上心头,又为许多理由压下,我们下次再来,带着孩子,带着闲情。只好这样安慰着自己。
  我们已经过了寻梦的年龄。
  在天黑前,赶到父亲的墓前,站在野草丛生的山头,遥望远近的村落。中和乡,已改变了许多,不见昔日的炊烟袅绕,也找不到牧童和稻田。父亲寂寞地躺在地下,不能想像爱热闹的他,怎么受得了?往年的中秋,我们总是搬着小椅板凳,一边赏月,一边听父亲讲古,父亲幽默风趣,却只有在他有好心情时,才能妙语如珠。中秋节,是一家团聚的日子,没有烦人的生意,不必操心儿女的学费,父亲会一边剥着鸡蛋,一边悠闲地吃着月饼,那时,我总觉中秋的月真是又圆又亮,没有任何一天比得上那光彩。
  母亲知道我们要回来过节,早就兴奋地忙碌着,“你们通通回来。”她向嫁出去的女儿们说,妹妹们不用叮咛吩咐,早就期待这个大团聚。
  从父亲的墓上回来,中秋的月已冉冉升上树梢,弟妹烧了一点我爱吃的好菜,全是国外吃不到的家乡味。小弟开了葡萄酒,他说葡萄酒加汽水,是绝佳的调配。我看着他,想起当年那个剥了柚子就把柚子皮往头上当帽子戴的小淘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大弟的诙谐风趣,来自父亲的真传,只是他比父亲幸福。在安定的三十年中,他不曾吃过苦,担过心,妻贤子孝,他实在也没有消极的理由。每天妙语如珠,的确是母亲的开心果。
  儿时玩伴春雪送来了柴梳饼(酥皮月饼),我久违了的台式月饼,吃在嘴里,那一阵芬芳,是故乡的人情,是儿时的回忆。想起小时候,常常藉着帮她烤月饼、看炉子的机会,分到一小块卖不出去的饼皮吃,她的父母,仍是做着月饼的生意,而她却已是有一双上了大专的儿女。三十多年的记忆,三十余年的情谊,一切恍如昨日,怎能不叹岁月无情!
  母亲仍是忙碌着,要拜月,要祭祖,我们一个个跟上了阳台。七个孩子,除了三妹一家在宾州未回,七个孩子已扩大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连小妹都做了母亲。母亲是辛劳的,她把一生奉献给了这个家,而今左一声“阿妈”,右一声“婆婆”,绕前跟后的孙辈中,母亲的快乐是写在脸上,她的辛劳,得到了繁衍流长的敬爱。
  爱,真是越付出越富有。
  阳台,仍围着栏杆,三十多年前,号称中和第一高峰,如今已在周围新建的高楼大厦中,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屋后的小溪不见了,那一片绿野旷地也已消失。我们曾在高楼远眺,也在田野奔跑,但是阳台已老迈,长满了藓苔,儿时玩伴也各分西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想起旧时明月,旧时情,与弟弟妹妹团圆在故乡的明月中,回忆着儿时旧事,真是人生难得的机会。想到我们已成长,我们有了责任,想守着旧时明月,亦不可能,只有怀着祝福,记取登楼赏月故园中的情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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