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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铺子的老老板——这是说,他的儿子已经做老板了——打着呵欠准备打烊的时候,已经一瘸一拐地上上两块门板,又来了顾客,而且是老顾客。 老老板皱皱眉。 这一对夫妇不管哪一天光顾,总是伉俪连袂而来。不过先生可没有在这里订做过一件衣服。 老顾客老的程度,可以使老老板也好,少老板也好,一口就能说出她腰身几尺几寸,肩宽几尺几寸等等。 “不行,这次要重新量过。”女的掐着细腰嚷嚷,“瘦多啦,老板!” “好好好,重量重量。” 老老板还没有老到戴老花镜的年岁,可是做裁缝是一种伤眼睛的行业,他戴上镜子,在还没有去拿皮尺之前,他知道,先生需要一份报纸——不一定限于当天的。 老老板是个健壮的瘸子,瘸的方式是一俯一仰显得很匆忙的大动作。所以屋里只他一个人走动——当他在找寻报纸、铅笔头、尺寸本子、老花眼镜等等的时候,屋里就像不只一个人在走动,三盏低低的电灯,还有穿衣镜子里的反光,四壁上就显得人影幢幢了。 氈案上一共是三件衣料。瘸子拿着皮尺走近来,在他正当一仰之后,应该一俯的时候,便正好俯到一堆衣料上面,有一种机械的趣味。 最上面是件黑底橘黄大菊花的织锦料子,老老板试了试,从花镜上面翻着眼睛,微微在颧骨上表示一丝笑意:“做夹旗袍?”他发现下面是件鸭蛋绿的里子绸料。 “你们去年做的那件夹旗袍呀,气死我了,总共没穿过两次,腰身太靠下啦,屁股像打掉一样,坠着。” “去年那样子时兴,太太!” 老老板两手理着皮尺,想这就动手量。他已经憋住一个呵欠没有打了,颚骨疫疫的。这位太太就是那样,量一件衣服不让她磨上半个钟点,便认为人家一开始就想在她身上偷工减料。 老裁缝理着皮尺在等。夫妇俩赶着这时候才商量该做什么式样。其实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这一个决定了,让那一个一一追认而已。太太比划着小腿肚: “你看,底摆到这里呢?” “嗯,很合适。” “我看,再加那么半寸,你说呢?” “也好;天凉,长点儿倒暖和。” 先生不单完全追认,还找出充分的补充理由。要是太太万一又撤回原意,认为还是不要再加长半寸,先生仍是对答如流的:“短点倒好,行动便利点儿。”先生是无好无不好的,只看那一身料子也不算太退板的中山装,穿得那么窝囊,就该有一副好脾气——两只裤筒好像才淌过水,卷上去又放下来的,从上到下尽是横摺绉。 瘸子脚骨几乎都站痠了,才得开始量。 “老板,是不是瘦多了?”这女人的腔调往往失去控制似的,尖锐得使人不安,好像老裁缝量她的腰身,发生什么非礼举动了。 “也没瘦多少,半寸出入罢。” “瘦多了!鞋不差分,衣不差寸,差半寸还不够瘦的!” 瘦瘦瘦!瘦落一把骨头啦,称心了罢!老老板心里头没好气儿地直想顶撞。光穿衣服不吃饭,哪有不瘦的道理! 说真的,老头子跟自己嘀咕:这先生如果不靠借债给太太添行头,就只有瘪着肚子挨饿了。 先生是黄皮刮瘦型的奇窄奇长的脸,净是绉纹,看上去那张脸就同脚后跟很相近。老裁缝因为不满地偷看了那先生一眼,手底下便失去一点儿轻重,触到太太身上了。软软的,但比观念里的似乎硬一点点。再看那太太坦然望着天花板,毫无所动。老老板想,那是塑胶海绵的,没错。他自己铺子里就做那种带口袋的亵衣。 要说是观念,确实只是观念了。老裁缝是没有回忆的,太长久了,三十四年老鳏夫,谁能有那份好记性呢?三十四年,自己是正经人,没拈过花,惹过草,所以纵是碰上塑胶海绵,也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门前,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在狭隘的单行道里挤过去,橱窗玻璃给震得直打颤。老老板似乎觉得这动静也许还不够,这太太如果为了衣着可以废寝忘食,那末班的公共汽车的班次更可不在意下了。他决定提醒一下,望着那座玻璃罩上满是苍蝇屎的挂钟:“十一点半了。晚上,真过得快!”接着又怕话说得太露骨,得罪老主顾,连忙赶着打开尺寸簿子,取下架在耳朵上的铅笔头,十分用心地记尺寸。 “嗳!厦门街有幢房子廉让呢。”先生大概在读报纸上的分类广告。“二房一厅,美、洁,水电厕全,交便、校菜近,二万七。” “那一带能有什么好房子,瞎吹瞎吹的!”太太双手支着脸,伏在案角上看老裁缝匠记尺寸。许是老裁缝笔下熟练了,反惹人疑心。“靠得住吗,老板?——你记得这尺寸?” 老裁缝不作声。能闻见这女人才烫的头发上说不出的冲鼻子的药味。那个男人一定顶熟悉这种味道,他跟自己说,笔底下不由得打了顿。 “重量下罢!”太太不放心,提醒他。头发上的药味之外,又喷过来一阵口红的香气和胃火造成的口臭。但老老板不理会,铅笔尖迟疑地绕绕圈子,还是落笔了。 这太太是不爱用脑筋的,所以不懂得脑袋瓜子里头怎能一下子装进那许多数目字。平常多半都是少老板给她量衣服,比较能使她放心,量一下,记一下,在量与记之间,嘴里还唧唧咕咕念叨着。 “来,重新量过,老老板!”太太拿过那本小簿子,“我们来对一对别搞错了。” “错不了呀,太太!” 瘸子陪笑着,往后退。他那样一俯一仰地退着,好像是十分开心,笑成那样子的。 “错不就晚啦!来,你量,我来对。”女的张着手,小簿子擎在头顶,等着人抱她一家伙似的。 老裁缝不能不应付一下,可是心里头直说脏话,噜噜嗦嗦说出一大堆。那些脏话是不会影响他那张笑迷迷的老脸的。 “嗐!这架电冰箱倒是便宜极了。”做丈夫的大概购买欲很强,指头点着报纸,脚后跟似的瘦长脸上面透出一片难得的红润。也许因为许多欲望经常都被压抑着,所以对那些小广告就特别有兴趣:“一定是回国的老美急于脱手……” “哪儿那么些便宜货等你捡?衣裳都穿不周全了!” 听听,都成衣服架子了,她还……老老板跟自己咧咧嘴; 那是心理上的动作,别人休想看得出。 钟鸣两响,其实是十二点。 老裁缝存心是应付,那一套尺寸,他记得清楚得很。老奸巨猾地比划了一阵,报报尺码,反正打马虎账,那样,太太就可以放心睡安顿觉了。 夫妇俩又开始商讨下一件衣裳的式样,老裁缝叹口气坐下来。他把皮尺挂到脖子上,那里有颗暗紫的大痣,他就摸弄那上面的几根黑毛,神态岸然,仿佛忙上这一阵子,现在才得到机会办理这桩重要的事。 然而这位太太忽又那样没有控制地尖叫起来:“我看那个式样倒怪别致,这半天我都没注意到呢,真该死!”她指的是橱窗里那个木质模特儿身上的一套秋季洋装。 “你看式样怎么样?该死,我怎么没注意到呢!”听那自艾自怨着急的口气,仿佛已经错过一个大好机会了。 做丈夫的丢开报纸,打着呵欠,身子在竹躺椅上挺得直直地伸懒腰。 “你瞧你,过来看看嘛,哪辈子没睡够的!” 先生打着长长的呵欠,话好像从嘴里嚼出来的:“好好好,我来看看。” 橱窗里的木质女人长年微笑着,仿佛街上来往行人都使它那样满意。那末上了门板之后,它的微笑又表示什么呢?它是个瘦长身材的女人,梳着道士髻,面孔与汽水广告上的美人差不多是同类型的,平平板板,无知无识的。你不能指责它不美,也没办法恭维它美,就是那么一个只负责穿上外衣展览的木头女人,合乎小市民的欣赏水准。 老老板遵命把木人从狭小的玻璃窗里抱出来,扒下新装给这位老顾客试穿。可是面对面这样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女人型体,老老板有些犯嫌疑的心虚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把它当做个女人在扒,人家一定要疑心他怎样怎样。他倒想扯过一件衣料给披上去,遮遮丑——那是奇怪事情,因为情况不同而决定的美与丑——但不能那样招惹嫌疑,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是个正经人。老裁缝一想到自己是个正经人,就不由人得为他这后半辈子抱屈。 “死人,你也帮我一下!” 这使老裁缝从羞恶懊恼中醒过来。太太像是耍狮子似的,钻在套头的洋装里面,嚷着,奋斗着,找不到出头的地方。她先生则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不知从何下手。 “怎这么难穿?”女人直埋怨,整整一件衣裳蒙在头上,能看见她的嘴巴在里面动。 “那不成,你里面穿了衣服了。”瘸子歪歪斜斜抢过去,把横在后墙铁丝上的布拉下来,请这太太到后面去更衣。 木头人虽然被剥得精光,依旧微笑着。扒衣裳时,把两只膀臂扯到背后,身子向前挺着,准备跳水的姿势。瘸子搓着手,不安地来回拐着,又止不住老是要偷瞟一眼。赤裸的女人型体存在那儿,使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布帘不时被那后面的女人撑挑出一些清清楚楚的形状,像肘弯,像手,乃至轮廓异常显明的圆臀。现在也许跟木头女人差不多一样的裸露,脱得很丑了。老老板心想。 那一对海绵可不要掉了,从布帘下面滚出来。老裁缝望一眼布帘底缘露出的一只高跟鞋的鞋尖。谁去捡起来呢,果真滚出来的话?他问自己,鄙夷地瞧了那位先生一眼。你这个窝囊废,反正你会抢着去捡。 先生已经不看报了,在照镜子。 窝囊废!瘸子重新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到底他忍不住,做出一种纯粹职业性的漠然,把木人拖到墙角落里。而为了证明只是把它当做一段木头看待,让它不稳定的脸向下,横歪在那里。然后他慌促地离开,像是急急离开一处是非之地一样。 “好穿罢?不要着了凉。” 先生对镜子照牙齿,咧着嘴巴。他妻子还在里头磨蹭,大概无暇理会他在说什么。 有得穿还怕受凉?命送掉都不含糊……老裁缝心里噌着,一转身的时候,怔住了。木头女人脚底下是个圆盘,自动地转了过来,仰脸朝上,比方才站在那里还要刺眼。老老板像准备挨一棒子似的把眼睛闭上。妖精!裁缝苦恼地诅咒着,又重复地怨恨自己是个正经人。自然,他不肯正告自己,除掉正经人,他还是个残废。他真正怨恨自己的,是这个。残废注定了老裁缝的正经。残废裁缝,残废一点也不妨碍裁缝,残废裁缝,裁缝残废……念着念着,也分不清是残废裁缝,还是裁缝残废,有点像念拗口令。他经常质询自己:我有家吗? 老老板经常都不用正眼看他唯一的儿子,而是不满地睐他的儿子。他吃的是媳妇从家里送来的饭菜,穿的是媳妇浆洗的衣服。但是我有家吗?世界上不是只有饭馆子和洗衣店的。这个甩子!他踏针车的时候,熨压边的时候,以及不管做什么的时候,就会时不时抬起头来,睐他儿子一眼:这个甩子! 试装的女人总算磨够了,站在落地穿衣镜前左右顾盼。女的最遗憾的应当是后脑杓上没有生两只眼睛,不时地探问: “后面行吗?长短呢?” “这衣服简直是给你做的,太太。”老老板例行地恭维着。 做丈夫的是一头打呵欠,一头附和。这是见效的。女的非常满意她能同那具木人的身架一样,完全合乎标准。她这么一满意,竟使得老裁缝和她先生没敢妄想地提早结束了这件苦差事。 “完全照这件剪裁,领口略小一点。” “略小一点,行。”老老板职业性的和气之外,还流露了一些真心的快慰。他知道,那领口浅浅的,使这个瘦女人凸起的锁骨露出了一点。 不管老老板怎么乐,他还能沉得住气。那位先生就不然了,如同巴望下课铃响的小学生,忙不迭地拉架子就要走,他忘掉他太太还须换衣服,还须在工钱和交货日期上下一番工夫。 自鸣钟打了一下。 “实在没人手,太太;总共一位师傅,又下乡奔丧去了,就我爷儿俩四只手在忙。”瘸裁缝确是真心地打着躬。他打躬时,等于以他的瘸腿原地踏脚,一俯一仰的。 “星期二到底不行啊?” “一定,放心,太太,下星期三,误不了。” 老老板双手搓着屁股,慢慢停止他一俯一仰的鞠躬,也就是停止他的原地踏脚。 有风的秋夜,街道很早就空落了,店家全部打烊。那女人靠在他先生的身上,缓缓地走去,好像害怕被街风吹倒了。 裁缝铺的斜对面,一辆卖蜜饯的推车停在街灯下。那人蹲在车底下修电瓶,车上的灯泡一阵子亮了,一阵子又暗了。满车亮晶晶的蜜饯食品,中间安一只小烟囱,热热闹闹冒着烟,似乎那些橄榄、梅子、枣子、五歛子什么的,都该是热烘烘的,在这样萧瑟颇有寒意的深夜,那是引诱。 其实都是冰凉冰凉的。老裁缝带着看穿一切的轻蔑,同自己唧咕,他开始上最后一块门板。 常是这样,每当这位孤独的老老板把自己闭锁在这间不满七坪大的小店铺里以后,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失与困恼,仿佛是中了什么妖术,往往就弄不清身置何方,有一种要乒乒乓乓搥打一阵的冲动。而那张原是红润的健康色的脸孔,几乎瞬息间会变成另一种样子,成为扼紧咽喉,涨出发黑发暗的瘀血的红色。 氈案就是老裁缝的床榻,他把上面散乱的东西一件件分移到两架缝纫机上。可是他做这些,总好像少心无魂,迟疑着,最简单的举动总是弄得很错乱。他望着墙上一对追逐的壁虎,嘴里嗫嚅着:“他俩住离这儿不远,该到家了。”他手里提着只熨斗,一时的迷乱,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他俩现在做什么?”熨斗放到缝纫机上,又神经过敏地试试熨斗热不热。女的一定一下子就躺到床上了。他望一眼仰脸朝上悬空卧在那里的木人。那个窝囊废!要是警察不禁止光屁股,他可以那样,完全省下来给他女人。 四壁上横三竖四都是他深浅不同的影子,交叠着,有的摺过来,贴到天花板上,隐进灯罩投射上去的阴影里头。老裁缝从柜里取出一小捆铺盖卷,往案子上摊开。那木头女人望着天花板微笑,仿佛她可以预知就要有的事,才那样奸巧,且又装做一无所知,毫不在乎的神情。 老老板伛偻着伏在案子上,抱住脑袋,努力想逃避或者抗拒什么似的。被捂住的耳朵里响着杂音,像一堆上浆的布料在耳边揉搓。 “我不要这样健壮,我该老了!” 老裁缝俯在氈案上的脑袋突的昂起,仿佛要谛听什么。然后他缓缓地侧过脸去,望着店门,脸色似又从瘀血的暗红转变成惨绿,两鬓花白的头发则被一种不知是墙上的那件衣料或是新衣反射过来的光影染成了一抹粉蓝。挂钟孤独地在数着永恒的数字,嘀嗒、嘀嗒、嘀嗒……这响声已替他累积长长的五十七年了。他常为自己不能早一些衰老而苦恼。还有什么?我这个老头子?他谛听自己的呼吸,谛听电表转动的微弱而遥远的低鸣,还有藤椅偶尔迸动的喀喀喳喳的炸声。他俩呢?老裁缝自怜地问。那个“他俩”是广泛的,似乎不仅是那一对顾客,不仅是他儿子小两口……于是他由自怜而断然宽待了自己,这健康却又残废的瘸子带着醉酒的步态,歪斜着拐过去,在墙角落里,他骑到赤身露体的木头女人上面,然后抱起它,放置到他的床榻上,枕上他的枕头。 卖蜜饯的推车在街道上颠动着,缓缓地随着铃声从门前过去。 老老板把床榻上的人翻转来,熟练地去拧动肩头上的螺丝。他解下一只膀臂,安放到藤椅上。现在这个侧卧的裸女弯着剩下的一只膀臂,微笑得更俏皮了,好像说,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一对死板板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安然地期待一个什么。 这瘸子粗暴地一盏一盏关熄了电灯。但他必须留下一盏,他知道,一切完全黑暗之后,他只等于怀抱着一段木头。 案板微微地颤抖,他坐在边缘上。“一样的!”老裁缝自语着,然后又忽的记忆起什么,跳下床来,跛行到布帘那里。 他从铁丝上面取下那件方才被试穿的洋装。他们都穿过。他们一样的身量,一样的肥瘦……他把这洋装翻过来,搏做一团,头埋进去。他想嗅见那股新烫发的药味、脂粉味、甚至由胃火生出的口臭。 老裁缝咬湿了那衣裳。 卖蜜饯的铃声远去了,隐约的、战栗的,在可想见的秋风里摇曳着一街零碎的颤抖。 铃郎……铃郎……铃郎…… (选自《朱西宁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5年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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