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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走了


  这一年来,我们连续换了两位厨师,总没有一个惬意。其实,这也早已意料中之事,究其原因,当然要归结到上一任那个厨师“李伯”了。
  因为,我曾经拥有一位可算一流的厨师“李伯”。由于他的烹调技术太好。因此,从他回国之后,再难找到一个稍为满意的厨师。
  李伯,他有与众不同的独特性格,和后来的这些厨师相比,真是“天渊之别”,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
  开始,我们总感到他的性格很怪异。其实,这也就是他难得的优点。更因此,而获得我们对他的赞赏和同情。他是那么无私,忠厚,和善于关心别人。
  可惜,他已经走了,在一年前正式离开我们回国定居了。
  从此,我再也无法找到象他那样理想的好厨师。他不但人品好,也烧得一手好菜。过年过节拜神的东西都为我准备得样样俱全,一点不用我操心。至今,仍使我对他念念不忘,一个敦厚刚直个子高瘦,整天穿着背心,脚着木屐的老人……一个富有高尚品质的小人物,在平凡中显出他的不平凡。他自爱,旅泰几十年,辛勤刻苦,为儿女谋幸福,因感于自己没文化,故尽力让儿女受高等教育,也为自己创造安度晚年的条件,这都是他诚实耐劳所换取的硕果。
  李伯回国好几次,但每次总会回来的,唯有这一次,他宣布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我老了,终该落叶归根吧!这把老骨头,要死,就要死在家乡。”所以,经过这些年来他自己的储蓄和我的资助,终于自前年在家乡便盖起新房子,准备回去可以安享晚年。
  李伯是我们公司也是我家里的厨师,他叫什么名字?从来没人知道,上上下下都只叫他“李伯”。他今年六十多岁,但从外形、动作和干劲看,倒象个五十开外的人。
  李伯在我家一住就住了十七年,他能住得这么久,当然与他的烹饪技术,和烧得一手好菜有关。如清炖鱼翅,红炆羊肉,焗鹅掌,荷包鸭,鱼头炉,大三元等,都是顶呱呱的。恐怕酒楼的厨师都比不上他,他炒的几样菜,总是青翠碧绿,清新可口。我们公司所有的职员,从来就没有一个嫌过他的菜馔。每当吃饭的时候,他总要留意大家的胃口,如果发现哪样菜剩下太多,便觉得不开心,并会仔细询问原因,是太咸?太辣?还是不新鲜?他总会马上就改变过来。要是看到菜被吃得精光,便乐得眉开眼笑,喜形于色,嘴里还会不自禁地哼起几句潮州曲来。
  俗语说:“十厨九偷”,李伯却是那个“第十个”不偷的人,他每餐办的都是大鱼大肉。菜钱是规定的,我倒是耽心他为了满足大家,让大家吃得称心如意而自掏腰包来加菜,因而劝他多买点青菜,不要为了面子,大鱼大肉而亏了自己。
  但,他反而笑说:“不会的,每天的菜钱足够大家吃的,根本不用我贴钱,我不偷扣钱,大家也有得吃。”因此,他既获得大家的尊重,也赢得我的信任。
  我想,李伯走后,等着他吃饭的几十个人将怎么办?请谁来代替他?有谁能顶替他?一个人要做三桌的菜,没有经验和特别能干的人,恐怕会手忙脚乱的。我正为此而烦恼。李伯大概也看出我的心事,便对我说:“老板娘,我不会一下子说走就走的,等你找到厨师后,我才回去吧!”
  可是这一找,便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经过一位亲戚的介绍,才找到了一位半老徐娘的厨师。她的名字叫“锦莲”。这样,李伯也就放心走了,女厨师也走马上任。
  这个新来的女厨师,倒生得面目清秀,打扮也算入时,看来大概约有三十几岁,听说曾结过婚,只是最近与丈夫仳离,现在是新寡文君。
  第一餐的时候,大家都想试试她的手艺。那天刚好是礼拜一,本来我是约好朋友,要到外面吃饭的,但为了尝尝女厨师做的口味,便辞去约会,中午留下来吃饭。
  看看桌上的菜,咸猪肉炒韭菜花,油炸安南鲫鱼,鸡肉炒姜丝,清蒸松鱼,还有四川菜煲猪骨汤。这四菜一汤算是过得去,手艺虽然不如李伯好,但是,“山中无鸟麻雀为王”,有这样的厨师该是不错了,大家也没有意见,对这个担心的伙食问题总算放下了心。
  想不到过了不久,我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我发现每餐的菜是越来越少,起初每盘的安南鲫鱼有八条,现在只有减存一半,炒菜的猪肉,开始是密密麻麻的,现在就剩下那么三四片,要找肉,就象海里捞针,鱼肉也少见了,三四天都没嗅到鱼味,从一大盘一大盘的菜,如今,都已变成小盘的了。
  “民以食为天”,我们公司的“食民”看到这个转变,开始是微有怨言,继之便“啰嗦”起来了。菜一少,饭就吃不下,眼看桌上剩下半碗、半碗的残饭,本来,这些事我向来是不太计较,极少管的,但这一次,我是非管不可了,便叫锦莲来问:“我给你的菜钱,本来应是够食的,以前李伯买的菜是那么丰盛,大盘大碗,你初来的时候,做得还不差,怎么现在大家都有意见了?菜实在少得他们连饭都吃不下,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老板娘,可不是我偷扣钱啊!现在的物价都涨呐。”锦莲更以物价涨来作搪塞。“李伯才走了一个多月,物价哪有涨得这么厉害?”我虽是这么说,结果还是答应给她每天加多三百元菜钱,并劝她说:“大家的伙食,你可不要做得太过份。”这个“做”字指的是“偷”的意思。
  加了菜钱,也好不了几天,几天后,锦莲又是“依然故我”故态复萌,桌上仍然剩下半碗半碗的饭。不知是哪个恶作剧,故意把四个菜盘和汤碗反过来倒盖在桌上,分明是提出无声的抗议:“菜到哪里去了?”
  我看,这样下去恐怕会造成“民怨沸腾”了,于是我只好再托人另找厨师,等找到之后,才能把锦莲辞退,人心不安,将何以安心工作?
  这一天,也合该有事。中午放工钟响了,大家都先后走进餐厅,可是餐桌上什么都没有,锦莲到哪里去呢?
  “老板娘,你把锦莲撵走了?”会计王新民转过头来问我,我还来不及回答,接线生莹莹又插了过来,她说:“这种人,哪有心情工作,整天只讲究化妆打扮,不是会情人,便是跑到六楼天台去作健身操,只懂得偷偷扣我们的菜钱拿去贴情人。她走了就好啦!”听她的话也一肚子怨气。
  “有可能呐!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有个男人来找她,现在说不定被他粘住,准是谈情说爱去了。”司机扮个鬼脸继续说:“人家是个‘单身女郎’嘛!”
  “这样的厨师只会扣我们的菜钱,为什么不把她辞掉?”中文秘书也发牢骚了。
  “鸟蛋一个,巴土鱼两条,韭菜一小碟,清汤四匙。”推销员就象在推销货品一样,口中念念有词。
  “菜来了!”还是打字员颂青眼快,看见锦莲捧着一盘不知炒的什么菜从厨房急匆匆走出来,便又补充一句:“还好,肚子就快打架了。”
  折腾了一阵,总算吃好了午饭,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我问锦莲为什么要误点,她说,因为男朋友来找她,她陪他到外面谈谈,没想到一谈便谈过了时间。
  又有一天,晚餐的时候,已经五点,已是下班的时候,锦莲还不知到哪里去了?餐厅厨房都找过,就是不见她的影子,这时大家都七嘴八舌,嘀咕起来了,有的说:“她一定是跟那个男人出去了。”
  也有人说:“人,一朝有了爱情,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洪耀也接下去:“她走火入魔,我们可得挨饿,那还了得!”
  他们无非想要我炒锦莲的鱿鱼。我也觉得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准备把她辞掉,那一天等到很晚,锦莲还没回来,第二天仍不见她的踪影,一直等到第三天早上七点左右,才见她躲躲闪闪神情颓丧地走进来。
  我把她责备一顿之后,只好叫她到会计部去领工资,把她辞掉,因为她在外边过夜已不只这一次,平常也老是三更半夜才回来,叫别人替她开门,这一次,再也不能宽容了。
  这时,锦莲便呜呜地哭泣起来。随后边哭边说:“我被他骗了,那个该死的东西!”
  “他骗了你什么?”我问她。
  “他骗我去过夜,就是不肯跟我结婚,这次和我闹翻了,还偷了我的金链和现款,便掉头不顾地走了。”
  我想,女人最易动感情,一动感情就容易上当。现在,该怨谁呢?
  “老板娘,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收拾包袱走的,但现在我身上没有分文,我只求你多发一个月的薪水给我吧!”她揉着微肿的眼睛向我哀求。终于,我还是答应多给她一个月的薪水,从今天起,我又没有厨师了,三十个人的伙食怎么办?真是伤脑筋。
  结果,我宣布暂时停止伙食,发钱给大家自己解决。然后,我尽快再聘请厨师,以便恢复正常的伙食问题。
  经过几番周折,由公司职员小李辗转介绍,总算又找到另一个厨师。这个厨师又是女的,名叫“陈婶”,五十多岁,有丈夫,有儿女。因为有家室,所以必须每晚回家,一早才来上班。我想,这样也好,只要她赶得及来做早餐就可以了。
  五十多岁的妇人,也许性格比较稳定,同时又有丈夫和儿女,就不会象锦莲一样,心痴痴只顾打情骂俏,而忘了大家的伙食。
  不过,经过“初试啼声”之后,也同样对她失望,看她炒的芥兰菜下豆酱加乌鼓油,就叫人倒胃,单是油炸的巴土鱼都炸得焦如火炭,罗宋汤咸得难以下咽。
  这一下可苦了,还要我教她做菜;炒菜该注意什么,配什么料,炸鱼炸肉应如何注意火候。我怀疑她从未当过这一行。
  看她点了点头,还带着笑脸,态度倒是诚恳,也许会很快就改进吧!不过,看她那不修边幅的样子,穿着肮脏的衣服,头发不梳不拢,使爱清洁的员工们看不顺眼。
  三个月过去了,总是粗羮粗菜,论口味,若比李伯,当然远远无法比;比锦莲也要差很多。我相信陈婶和锦莲一样有“偷扣菜钱”的习惯,不过陈婶懂得多买粗菜,使公司的职员能填满肚子,也就马马虎虎过去,就是稍有怨言还不致激起众愤了。
  厨房用的一切配料:米、猪油、味精、炭、洗衣粉……这一些都不包括在规定的菜金之内。每次购进量很大,也是长备不断的。可是,最近会计向我发起牢骚来,说五公斤味精,廿公斤猪油,五十公斤洗衣粉,才没几天怎么又完了,到底怎么用法?我看,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我看阿总婶(女厨师)每天提回家的那个大藤蓝,都是沉甸甸,我怀疑她会不会把东西也带回家?
  一天早上,陈婶到了公司就哭丧着脸,说她母亲死了,向我借两万铢,以便打理丧事,然后在她每月的工资扣回。遇到这种特别的事,予人方便,是我所乐意帮助的事,我当然答应她的要求,再外加给她两千铢楮仪。
  稍后我接到广州的邀请信,要我参加广州交易会,三天后我便乘飞机经香港先办点事,然后再赴广州,前后逗留了十几天,回到家里的时候,陈婶已经离开了,我问王新民,“陈婶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还不是每晚,我发觉她手提的那个大藤蓝,总是沉甸甸的,开始以为是残羮剩饭,那倒无所谓,后来越看越不对劲,便要求她打开来看,起初,她当然不肯,后经我一吓,说是老板授意的,她便无可奈何了。你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卖了个关子,倒问起我来了,不过他没有等我说话,自己又接了下去,“哼,原来里面有白米、洗衣粉、成斤的味精,更甚的,还有你三楼那私人厨房里的从中央洋行买来的那些高级罐头开,镬铲,铜盘,调羮。我要扭她去见老板,她说:‘这些东西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真是胡说八道。”
  “所以老板炒了他鱿鱼?”我说。
  “老板是慈悲为怀,放她一马,叫她以后不要再犯也就算了。”王新民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她为什么还要走呢?”
  “嘿!我在菜里拖出一只壁虎,大家见了都吃不下,我还尽管吐个不停。”莹莹似乎还有余悸,接着说,“还有哩!才过不几天,我又在汤里舀到两只苍蝇,开始以为是豆豉,幸好尚未入口。见了苍蝇,大家都不敢再吃了。”打字员颂青也凑了过来,脸上尚余气未消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看见她手里的那个藤蓝,又是塞得满满的,依然又是沉甸甸,我便叫小芬再去查,哪知不查便可,一查又发现问题了……”司机想枪着说下去,中文秘书就把话接了过来,“这次不仅是味精,还偷了老板娘三楼客厅的通花台布,垫布,和酒吧间的白兰地酒。贼心难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板把她骂了一通,第二天,就不见她的影子了,大概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吧!”
  “老板娘借给她的两万株,就象泥牛过河——散了。”会计王新民摊着双手,感慨地加上一句“烂账一条。”对着这样的情形,夫复何言!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吧!”
  一早起来,我便吩咐佣人“阿绿”帮着到市场买几样菜,准备中午来做“如假包换”的厨师了。然后再从容另找阿总(厨师),自己辛苦几天倒无所谓。
  “老板娘,你的长途电话,快点。”林小芬冲进厨房,对我提高嗓子。我正在做“酥面炸鱼片”,被她一嚷,便忙着丢下镬铲,走去听电话。
  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涉及签订合同,和那些投机商转口的事,一谈就不知谈了多久。当我听完电话回到厨房的时候,炸鱼片都变黑了,没办法只得重新做起,把那些烧焦了的鱼片捞出来,重新把生鱼片蘸面粉放进锅里去炸。
  “老板娘,第三线,是山巴宋卡府客号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有急事。”小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又是长途电话!”在这个关口,总不想有人来打扰,电话却偏接踵而来,真巴不得有分身之术。
  “老板娘,你去吧,我会替你看着的。”小芬便留在厨房,我的电话还没听完,不知怎的,又听到小芬尖叫的声音飘进了办公室:“我的手溅着油了!”
  抬头一看,小芬右手掌盖着左手背,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大家都从坐位上站起来,有的走去拿保安油,有的立刻去拿牙膏,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阵。
  真是出师不利,我再没心情做菜了,只吩咐司机到外面菜馆买几样菜回来,我们的公司离市区不近,离郊区不远,要是塞车,这一趟来回,总得一个多钟头吧!“食民”可要挨点饿了。
  时间滴滴嗒嗒地溜过去,看看已经下午两点了,司机怎么还没回来,等得大家都嚷饿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司机还敢溜到哪里去呢?心想,等会儿回来,定要好好把他教训一顿。
  两点半了,还不见他回来。
  我到厨房拿出“妈妈”(快餐面),烧一碗快餐面吃,权充一餐,再也不能等司机了。
  电话铃来然响起来了,我的心觉得有点烦躁和不安,便拿起话筒。
  显然是司机的声音,他说:“哈罗,我撞车啦!老板娘,我正在等交通警察和保险公司来调查,车子被撞塌了一角,几样菜都完蛋,不用等我啦!……”
  李伯走后,为了伙食和厨师的事,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不免使我更想起李伯来,要是现在,他突然回来的话,不知大家会多么高兴啊!
  “老板娘,请你看一看。”中文秘书递给我一封信。
  “要我看什么?”
  “我们联名写信给李伯,要求他回来。请你看看信的内容如何,是否需要修改?”
  我拿出眼镜,挂在鼻尖上,信上的字就清清楚楚的走进了我的眼里。
  “李伯:
  你好!自你离开我们之后,我们都非常想念你。你与我们相处了十多年,彼此都象自己的亲人一样,你爱惜我们,我们也爱戴你。
  你精湛的烹调技术,你正直忠厚的性格,都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在这短短的时间中,我们换过了两个厨师,她们在烹饪技术方面,在性格人品方面,都绝对不能与你相比。
  现在我们没有厨师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伙食不正常了。每逢听到吃饭的钟声,我们都想起了你。几时能再吃到你的好菜?
  我们有千万个要求,我们有千万个企盼,要求你回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来,企盼你念在我们相处了十几年所产生的亲情。
  回来吧!我们最亲爱的李伯,我们全体职员联合写信给你,表示我们对你的虔诚真挚,也表示我们热切的期待和需要你。”
  我看了信末下面签上了三十几个同事的名字,我也提起笔,毫不犹豫地跟在他们的后面签上了我的名字。
  “李伯,我也急盼你尽速回来啊!”
  我们想念着李伯,期望他回来,而李伯有他的怀念。李伯走了,他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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