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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

  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早上,伍宝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铺里看皮匠为大余补个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宝笙同小童好不费力地在劝解。
  文林街上道边的树随着旱季起始的无休无静的燥风,正在摇曳,摆去它们今年的落叶。蔺燕梅已经离开昆明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了。
  几天来,在协助大余整顿行装及作一切远行准备之时,伍宝笙心上一直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当然,这次偏偏该是大余代表学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劳驻防国军,同时她自己也确想有个人去那边顺便看望一下蔺燕梅,因为虽说她常有信来,信中每次都叙及在那边一切如何适意,工作进行如何顺利,这个作姐姐的人,总愿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视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宝笙的心底,她不高兴由余孟勤去做这件事。
  这时候滇南吃紧,防车云集,昆明民气激昂得很,学生们又整个儿把心放在滇南的时势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组织了学校中的后援会,这次代表学校的劳军大任当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说以他观察力之敏锐,接纳朋友态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后援会工作之目标,回来必可给同学们一个工作上之指导。
  但是伍宝笙怎么能在这个滇南吃紧的时候不想她在滇南要冲文山县作语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语言工作此时当然是分外要紧,鉴于缅甸的失败,滇西之被侵,感于那边工作之不彻底,无准备,及现在滇南方面,亡羊补牢犹不为晚,这是小童的想法。伍宝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儿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个人去把她妹妹带回来。她既不能不这么想,她就觉得余孟勤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她正想得出神,大余又对皮匠发起脾气来。她忙看时,这回原来怨不得大余,这个皮匠也是吓昏了,眼看完工了,他又把一只锁给钉倒了个儿。大余的箱子本来又破,他又是一向用东西不经心的人,箱子总是装得太满,每次上锁时都是用大力压上的。这只锁不知道已经重新装过几回了,现在四个钉子眼儿都撑得挺大,一下子给钉倒了,眼看又要重来,不由得大余不气。伍宝笙被惊醒了,她就赶忙来劝。小童说:“没有用,有大余在这儿,什么毛病也出得来!”就起身把大余推出门去。他说:“你先回屋去把要带的东西检出来堆在床上,然后到后援会讲你的演去。等你回来,我们准把箱子给你送到屋里,装好!这有多大小的事?急成这样!没有箱子,打个小包袱也走了!”伍宝笙笑着看他把大余撵走。心上觉得小童很妙。再看小童来帮着皮匠起下锁来在钉锁处先加上一块皮子,准备另钉锁。皮匠工作果然顺利起来。她就又想起她的心事来。
  她想;大余这个脾气,到了文山,见着蔺燕梅,又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去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想:“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能干,单单对于女人心理这么一窍不通!还是研究了这些年心理,又写论文的人呢!事到临头,整个儿糊涂了!”
  她当然知道大余同蔺燕梅多么不合适,但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开口!她当然看得清楚,但是大余人家本人还似乎热心得很呢,她那能插什么嘴?
  她想想大余那派严正不可轻侮的岸然气象,心上暗暗地又笑了。她想:“女人眼里的英雄都是不久长的。她们在前台看了你落泪,或是在神坛前为你的说教所倾倒;那都是暂时的事。哪里用得了几时,还不就一下子钻到你心坎儿里去了!管你是大将军,大学者,大圣贤,她只把你当作小绵羊,小黄莺,小蜜蜂儿来爱。
  “你想把她推到前台去欣赏你的艺术,你的演技吗!那简直可以说是做不到。她偏要恋在后台,看你化妆,看你念词,等候你在掌声里退下来,向她诉说你多么得意。她要做你的后合主任。
  “在一个后台主任的地位,她容许你说最狂暴无耻的骄言。她相信你比一切别的演员高明,至少,相信你有独到之处。自古以来,哪个大政客,大演说家在太太面前装得住他的幌子?又哪个不在太太面前拼命吹牛,吹得跟一只蛤蟆那么膨胀了肚子?
  “大余想把燕梅推到前台会永远当听众。那怎么成?那样女孩子的特点和好处岂不都抹煞了?燕梅的情形怎么样,先不去说,一个柔柔软软的女孩子如果受到了这种冷酷的待遇,那一定前台也不呆了!你英雄你的去;你圣贤你的去。你不爱我就一切都算完。不怨我嚜!你用不着我,我呆着干嘛!”
  伍宝笙揣摹着蔺燕梅的心情,也不觉依了她那种口吻,自己在那里痴痴地想,想得又疼爱,又好笑起来。她想来想去不觉把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心情移植到心上来了。她觉得蔺燕梅完全有道理。于是也似随着执扭起来,她想:“本来是女孩子嚜!我们就是这个样儿!你们爱爱不爱!”一句话拗了口,她就笑出声儿来。
  小童抬起头问她独自个儿笑什么?一个不留神,扶着箱子的手挨了笨皮匠一锤,疼得“哎呀!”叫了起来。
  “你这个孩子讨了个老大便宜呢!”她仍是带着笑在想:“挨一锤我还不想饶你。这么个蔺燕梅就会一下子伏伏贴贴依上你的心房!瞧你这份儿乱七八糟的神气,衣服从没穿得体面过一天,头发永远不曾梳好过!你这份儿手艺真是不差呀!怎么偏打正着的就体贴上了她的心?”
  蔺燕梅临走时在天主堂里告诉她的一段机密活儿到此刻她尚未对小童说起过。她当然无从起头儿,一面也是见小童那份儿不在乎,大模大样儿不着急的神气,她气不过。再说,事情也还不到时候。不过她一见到小童就不免想起蔺燕梅临走时说那句话的神气。那天她听蔺燕梅细细地讲了去滇南工作的决心之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不高兴听这一半儿心了。”她说着就用手指头点了蔺燕梅的胸口:“我要听听那一半儿。你这个狠心是从哪儿下的?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这么些男同学,就没有一个儿留得住你的人的么?你这孩子就完全没有一点儿恋爱?听你口气,竟似个事业心盖过一切的样子!你不先说明白这个谜儿,我再也不听你讲下去!”
  蔺燕梅的回话也妙,她竟痛快得很,大有:“此心属谁已定,不问他意下如何,我是打定了主意了。”的意思。她顽皮地挨上了姐姐的脸来说:“我当然有恋爱,我爱定了一个人,一个你也爱的人!”
  伍宝笙想到这里,那蔺燕梅的一幅神气就又活现在眼前了。那一对美丽的眼睛好不娇媚,狡猾,又得意哟!她想羞她,又不忍得。她就说:“我又爱了谁来?我爱的还不是你这个傻孩子!”
  “是‘那’个傻孩子。”蔺燕梅说:“不是‘这’个傻孩子!”
  “这回我可羞她了!”伍宝笙现在想:“真是的,听听这口气!这竟自认做是一对儿了呢!女孩儿大了,够了年龄,哪里还用人操心!可是小童也妙,他又偏和别人不同。看他那神气,老大不客气的,就似当作自己人了!
  “蔺燕梅去了文山,学校里就如同丢了一件宝贝似的。他呢,从大普吉带了花儿回来,听见这话,仿佛认为当然,如同她是去上课了一样,果然如蔺燕梅所说,是个高高兴兴地想念他的人。人人听了这件事才去查地图,找文山县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开口就说:‘文山?好地方!开化三七,就是那一块好风水!’就像他俩心心相印,商量就了的。”
  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问小童一句:“小童,你看大余这回去麻栗坡能不能把燕梅接回来?
  “接回来?”他奇怪了,“才几个月,半不拉了地接回来算是干什么?”
  一下子,他倒把伍宝笙弄得没有话了。她搭讪着说:“大余想了她这许久,他见到她,不求她回来,还由她在那儿干什么?不对,我是说,你看大余求得转她的心来不?”
  “是这个意思哟!”小童叹了口气说,“事隔几个月,她恐怕更想得透澈了!这个恐怕没有希望了。”
  “不过见了面,见了旧时人,到底又有不同呀!”
  “我这么说罢,”小童便放开了手下扶着的箱子:“燕梅仿佛是害了一场病,现在已经快健康了。大余此去,大概是最后一剂药。服下这剂药去,她就好全了,病就整个儿离开她了。我看大余心上也没有十分信念。他自己大概还不明白。”
  “可是他说起来时,那个见她的信念强得很呢!”
  “人心还不都是这样,”小童说:“‘差一口,不丢手’。他哪能不走这末了儿一步呢。这也是大余的最后一剂药。他也许吃下这药,心眼儿上也开豁了。也许在别处成功,燕梅那边的一段儿也就结束了!”
  小童闲闲说来,却正道中了伍宝笙心上一句话。她仿佛也早觉出这个结局,只是不及小童这句话来得明快。她心上当然头绪有点繁扰不清,也难怪她一个女孩子如此。无论如何,她也明白,大余此行不似一个起头儿,倒像是一个煞尾。
  伍宝笙本想乘此就把蔺燕梅临走的一段话交待了的,继而一想,到底还不是时候,大余又正待去看她,小童又像不用说也明白了似的,又只得重新捺住了。她想只有任蔺燕梅留在文山,但愿那边局势稳定,令文化工作者可以从容工作。这时候箱子既已钉好,他俩便去北院为大余理东西。看了大余的行装自然又谈到这个题目上去。她说:“我倒也同意你的话了。你看燕梅这个人生活中变化是不是真多!”
  “不但多,而且快呢!”小童说。
  “我也正要说!”她接着说:“快!简直太快!”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小童说;“如同上一位讲得快的教授的课一样,上帝把许多人排在一班上。有人资质不够,跟不上,就落下了。那资质好的,虽然赶得紧,倒也希望先生讲得快,好在同一个学年里,多学一点东西呢!”
  “你说燕梅怎么样?”
  “她天生是要经历这许多的。”他说:“天份高本来是件苦差。你想,你比别人多从上帝那儿得了些能力,你不多做点事难道推给能力低的人做?她现在才算是考了个月考,将来事情还多得很呢!我们大家都应该又小心,又害怕,又快乐又兴奋。谁也不要浪费一点天赋,死的那一天,由后人去结账去。她明天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也许在学问,事业方面有成就,也许是留下一个动人的故事给后人做教训。都不错。如果只是一个平常出风头,聪明好看的女孩子。过了几年,没人知道了。那才可惜,那才叫做糟蹋材料呢!”说到这里,再也没得谈了。两个人想想大余此去,不觉黯然。
  真的,他们俩不但替大余整理好行装,简直把大余此行中这一方面的命运也都排算定了!大余还去试什么呢?但是大余那边终不免去试。第二天他们同许多同学送大余上了车,搬上去慰劳品,祝他一路顺风,早日回来。学校中后援会自有人负责依了他留下的方针办事。他行色好不壮观!
  伍宝笙看大余上了车,她心下忽然可怜起他来。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见车开了,不禁滴了几滴同情之泪。她觉得大余真是个不幸的人。他不该受到这么个不幸的结果。他没有过失呀!可是阴错阳差的就把他的幸福夺去了!他用情很专一,他为人正真可佩。他是个好男子,但是他在情爱上却只得如此落魄!她真怜惜他。她希望能说得他明白转来。但是大余此刻的心情下,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眼泪盈盈地看着他去接受这最后一剂苦药!
  她同大余同窗六年,她见到大余的苦功,她了解大余之为人,她敬佩大余之存心,志向。她知道大余永远会是如此一个君子人,在学校为长兄来领导弟妹,在国家为柱石,为忠仆。她眼中未曾见大余有过错,但是今天之事,谁又曾有过错?
  大余岂但没有过错!他是从来只有辛劳,而没有酬赏同快乐呵!
  伍宝笙心里热烈地爱着这一校兄弟姐妹。她看个个儿都俊秀真诚而可爱。谁也没有过错。她心中又缠绵地怜惜这位校中功臣,因为她心上这一本历史最长远,最完全。只是这赤心热血的男儿遭遇太不公了,她不忍责怪任何人,却又无从谢酬这忠心任事的兄长。
  大余在眼前时,她无法劝说。大余既走,她也不能追了去。她心上忽忽不乐,随了大家回到学校来,又帮忙小童为大余整理了一阵文件。只是漫无心绪地。
  她回到屋里,不知怎么安排这颗心才好。随手拿起一支笔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乱画。也不知画了多久,自己看了一眼,竟全是“余孟勤,孟勤”几个字,大余的名字。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想大余见到蔺燕梅之后真不知要狼狈到什么情状。她心上不忍起来,便手下如风也似地写了一封信去安慰大余。一古脑儿把想到的好话儿全灌到信中去了。写完也不敢再看一遍,便贴了邮票封了信,写上蔺燕梅地址,由她转交。她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她只想令此信在他将要走到的难关前解救他。大余如果去见蔺燕梅,便必收到这信。她用心如此周到犹觉不足以尽劝慰大余的责任。她带了信,便出来去发。
  她精神恢复了,胸中积闷倾吐了;便步伐轻快地一直走到了文林街上,刚刚巧在那邮筒前遇见了史宣文。史宣文一把将她拦住。说:“什么事?我的孩子,这么兴冲冲地?”
  “发封信呀!”她说:“也问!”
  “也得看是什么信!”她说。
  这下子可把伍宝笙窘住了。她想:“史宣文怎么能明白呢!”她便不肯把信拿出来。
  史宣文说:“算了,不跟你为难,八成儿是那么一回子事了!我闭上眼,你把信丢邮筒去罢!发了信,咱们去玩儿。”说着真闭上了眼。
  伍宝笙恨得牙痒痒地,没奈何,只有把信发了再讲。没想到史宣文偷偷儿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见她真要发,便开话道:“真在我闭眼睛时候发?这倒有文章了!”
  伍宝座不服气,就把信封给她看了,说:“说罢!这个尖嘴利舌的!有什么犯罪的?”
  “余孟勤?”她看了诧异地端详伍宝笙的脸:“才送上车,信就追去了!这还了得!明天不怕人也追去呢!”
  伍宝笙被她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当然可以谎说是一点余孟勤忘了的公事,但是她尊重自己一心纯洁的情感,她不愿说假话,她便说:“算了!我不发它,撕了完事!”说着便真要撕。
  史宣文一把抢过信来,代她丢进邮筒去,看她羞成那副可怜神气,倒也不忍说什么玩笑话了。她只说:“饶了姐姐这一遭儿了罢!真当了姐姐撕了这封信,还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伍宝笙心上感激她,嘴里哪说得出话来,两个人就厮并着走下去了。
  余孟勤两天之后到了开远,本该是一天的路程的,无奈一路军运繁忙,只有耽搁。他还是与军部中人同行,那些普通客车沿运抛在小站上的更不知有多少。在开远会见了驻防的长官,便得到优待,等不多两天便有军用汽车送他走新修好的军用公路往麻栗坡去。
  军用公路近得多,但是也走不快,路上挤满了各部份的车辆,部队。他一路已开始了慰劳工作同讲演,慢慢地过了马者哨,平远街,马塘,一路全是在深山中走,虽然是冬月里,滇南亚热带的风还是闷人得很。他工作很兴奋,精神振作起来,很给人许多感动的印象。
  马塘之后,虽然还在山里,但是地势平坦了些。押车的军官便命令驾驶兵更绕到一条轻便公路上去,这条支路是离开文山县城直取麻栗坡的。路上车辆既少,没用一天,到了。
  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驻军数目之庞大,分布地区之宽广,及许多因为军事秘密关系从前不得清楚的情形。于是在劳军例公之余整夜在计划以后切合需要的工作方针。在那边不觉耽搁很久。
  回来的路上,他便不肯再搭军车了。他步行回来,与运输驮马队同行。一路多看看。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才到了文山县。
  在文山县,他算结束了此行任务,第一件事就是去天主堂找蔺燕梅。他满脑尚在回想麻栗坡之行,完全准备不出该说什么话来。
  文山县大主教堂比昆明的还要高大,体面。灰色的磨石围墙,矗高的钟楼从墙外看见,大门里宽大的一片草地,铺满了一个整齐的院落,把修道院同教堂分开。大余便进去问蔺燕梅。
  门房到里边修道院的门口找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女人再问清楚了大余的姓名,来历,又打量了他半天,自己点着头进去了。
  大余站在院中等候,许久不见出来。他背了手在青草地上散步。这天是个极明朗可爱的日子。青天上的白云照耀得人眼也花。白云朵朵流放着银色光泽,又仿佛透明,又仿佛是发光体。文山县是个围在山峰中间的县治,他在这教堂院里的草地中能由墙上看见环绕的群山,却看不见墙外的文山县。他来滇南这许多日子,这是等一次意识到身在天涯异地了。他不但觉出昆明是在千里云山外,甚至觉得文山县,麻栗坡,马者哨……都不在眼前。这里是个神仙去处,是个偶然机缘凑巧可以拦入的胜境,而不是个可以寻来的地方。想想看,远在这天南的教寺里竟藏着一位旧相识!
  他心上虽说怡悦,却又有点茫然,他觉得自己不是桃源中人,而且来得也如武陵渔夫,心上全无准备,也许终以俗客被逐。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境,又不敢把自己仓促想到的许多事,如接了蔺燕梅便一同回去等等,认为可能办到。他心上同时也有点不宁。
  那个中年妇人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了。看见她手中拿了一件信封也似的东西,他立刻知道见不到蔺燕梅了。他一颗心倒似落了地一样反而平静了,迎了上去,问个究竟。看看蔺燕梅交待些什么话。
  他手中拿的果然是一封信,他也不及思量,只见是昆明寄来的,字迹好不熟稳,顺眼!他一时想不起是谁来,信封上也没有落款,但他却有一种见了亲人似的那样感觉。那个妇人说:“蔺小姐随了几位修道下乡去了。临走交待下你家来了,便把这封信转给你家。”
  大余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她走了几天了?信交给谁转的?”
  “信交给另外一位修道收着的。”她说:“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转身走进去了。
  大余听了觉得自己才问了两句,她倒回答了三句。各人心上明白,他也不打算再问了,便慢慢拿了信度出大门来。
  这信封上的笔迹他认出来了。他忽然一阵觉得感激,更觉出自己是单身远在滇南了,蔺燕梅既未见到,在这天涯与他为伴的只得这一封信了。于是他便紧紧地抓住这封信,把这信看得分外宝贵。
  他想了一下。走回旅店去看罢,有点等不得。在路上走着看罢,不大像样子。“何不就在这教堂前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他忽然这样想,便翻身又走进教堂前院落中来。
  他立在那里看完了信,不觉眼眶中滚出了热泪。他怕被人看见,就忙着再走出来,一路上忍不住连着看了几遍,完全两眼不在路上,磕磕碰碰,撞回旅店来,他身材又高大,长衫又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驻足看他,他全然不觉。他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在木板床上,又一气读了几遍。
  当然最令他感到慰安的是伍宝笙给了他几年来之辛劳以最得体最公允的称赞,使他第一次切实地知道自己不孤独。令他如此感动的是伍宝笙之用心,她竟会为他预料到这心境最纤弱的危机,而赶来拯救。因为她如此见义勇为,乃令他深刻地了解这行动后面的出众的仁慈,与绝大的勇气。她的评论同鼓励在他心上是有多么大的力量哟!除了她,这个和自己同学最久,爱校心最契合的人,又有谁有资格,有热诚,有思量会把这样一封信预先寄到这里来等候他!
  在这所有的理解之外,他心底又涌出一脉甘美温暖的泉流。他是想像力极强的人,他怎能不在脑中绘出伍宝笙寄这信时的神情!下面写的日子又正是自己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女孩儿的称赞抵得多少歌功颂德的碑石啊!又何况是伍宝笙的!他一幕一幕地回想起伍宝笙来,他逐渐清楚地承认了今日一信绝非偶然!他暗自庆幸在伍宝笙面前未曾走错一步,他更感激有她这么个人儿用她的慧心妙目,留神,监督了自己这些年!他觉得伍宝笙真娴静,真聪明,真慈蔼,她说的话真中肯,真温和。换而言之,赞许伍宝笙等于嘉许自己;他觉得自己真值得领受这些好语句;自己是真不错,真难得啊!
  男人们如余孟勤这种,他们的心理也真怪。他的功绩自有其客观的评价,而他不重视,倒是伍宝笙一封信令他重新在心理上站稳了脚!
  女孩子们用的字汇多特别!她们的口气就会那么和婉,衬托出的情意就那么细致,渲染出的风韵就那么温柔!
  大余这颗失望的心,本来在见不到蔺燕梅时已经冷却将近濒危,竟忽然被伍宝笙一封信暖和过来,而融化了。他一时心上充满了对苍天的感恩,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是个刚愎的性子,对于上苍也屈不了膝来,他乃手足无措。他想如果今天没有伍宝鉴这一封信这许多不测的变化皆为摧毁他的利兵;学校中的念死书运动,蔺燕梅的去呈贡,冯新衔的书,及这次南下一行……。现在呢,阴霾散尽,恶梦清醒,上帝仍是慈悲的。一切曾令梦魂惊散的变化如今皆退为回忆中的珍宝了。他感激之余,心上犹有余悸。但是晴好的大气,终于又照临他来了。他想这许多波折终于为他曲演尽致这么一个好收场。
  他举首北望昆明,仿佛那里有伍宝笙含笑立在云端招他回去,回去在她这天使手中领受他应有的谴责,极温和的谴责,和酬赏,最快意的酬赏!
  他立刻收拾起行装,一天也不愿耽搁,快赋归来。第二天便到了开远。他身体如一个蒙赦的功臣,他心灵如一个初痊的病者。他来寻蔺燕梅时本如受罚来作一件将功折罪的事,而这事是他自量其力,做也做不好的。现在他想:“是谁来罚我如此呢?”可笑不?竟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天性!再也没有别人来如此罚他!他本来认为已经走到这无可奈何之一步,眼前是山穷水尽绝无生理了。哪知生机便从此开始,惭愧!夙根低微,竟不能预见!
  到了开远,他便拍了一个电报,通知昆明他将回来了。他把电文拟好之时,自己犹豫了一下:是拍给谁呢?后援会?当初来时,同学们到车站相送是常情,现在难道还要大家来接不成?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来,他竟写上了伍宝笙的名字,把电报发了出去。
  车子北上一路无阻,只见沿路一列一列兵车等着南下。他数着沿途站名,心上快乐多得盛不下,脸上溢出笑来,心思和火车赛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铁路进站有一个慢弯,一个弯才转到一半,他早望见月台上亭亭玉立的伍宝笙来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独自一个人来接他!他下了车走近她身边,她才发现,她轻轻喊出的一声“孟勤”里有多少欢悦啊!
  她顺手帮助他拿了几件轻的东西,他呢,一手提了那个破皮箱,一手护了她从人丛里走出车站来。两个人一时都没有适当的话说。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气带着得意说:“车子现在很不准时的。宝笙,你怎么就来接了?”
  “接得巧不好吗?”她听出他如何得意,轻轻地说:“一次接不着,再来一次,就是了。”顺手给了他个更大的得意!
  他们两个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园吃了晚饭,一同回学校。大余几天来心上已不知积了多少自己认为重要,或是有趣的话要待向伍宝笙倾吐,她却似忽然羞涩了,变得很沉默又很闪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两样,却又和素日也两样。大余一片心情,直无个交待处。伍宝笙自己也理会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意,她想难道是后悔写了那一封信么?她又明知道不是。这天她接了大余回校之后倒不及协助大余动身时那样接近他了。
  转眼间,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这多事的一年在学期之末尾也逐渐显出了终了时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时的昆明的天气,风驰云卷之后,大气又自缓缓地澄清了。对了这爽心悦目的气象,有心人自会体验到一种肃穆,安详的快乐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气确实给人许多误觉,比如说,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们被干裂皮肤的燥风一吹,竟自以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们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这个在雨季中那么明净的翠湖也会旱浅得见了泥底,怎么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风无休止地吹起来时,一切绿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干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岭一路掠索而去时,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干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干柴的架子,随时准备失火,四乡里行路的贩夫驮马永远是疲惫的。
  干旱在亚热带之威炎是在酷热之上啊!何必用热?只是干燥同强风便可以从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里空气中永远不能静落的扬尘,令人永远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铁峰庵所居的长虫山从北蜿蜒而来便伸到新校舍北边,离得近了,山势既劲拔,花纹,颜色又夺目,在旱季的燥风中人们不能看远,便把整个儿的爱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纷扰困惑的局势渡过,人心逐渐沉静下来,大气也澄滤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边上原来远远地还有更雄厚俊秀的那么一片,若隐若现,天青月白,烟薄云淡的重叠山峦。这俏丽的铁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带远山怀抱中的笑靥睡婴。而那庄淑静雅的慈母平时正是不大显现。
  在这恬静的结尾场面里,风势已经渐渐收煞,那些为燥风吹干了的眸子,望了这温柔低顾的远山,便恢复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坚苦挣扎渡过这旱季的人心,便暂时得以松弛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年将到的,复苏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乐的心上感到了慰劳时,他也感觉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懒洋洋的心境颇为他培养了一些柔和的情愫。这时暮春的阵雨便或早或晚地洒落下来,润泽了龟裂的土地,灌满了干浅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鲜的生命力。伍宝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来源,他自己既是那么珍密不宣,谁也就都不便说破。
  这年的暑假是他得硕士学位的时候了,他忙碌之余,还要常常去赴师长们的请宴。因为校中先生们早已把他当作平辈来结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顾一白先生家里接受一个非正式学术讨论会的邀请,来作主讲人。会后的聚餐上,他们有一席又快乐又激动的谈话。
  这天聚会的有金先生,陆先生,女生舍监赵先生,还有些别的教授们。那位在他们讨论时为他们在厨下忙碌菜肴的顾太太,此时就一变而为谈话中心人物。主妇们常有这种本领;不消什么启承转合的体例,三两句就把话题转到儿女心情上。
  虽说她的谈话不大讲求文笔章法,她那开头的一句倒也回顾到多少回目以前,正如春云出岫,舒展而来,令人不觉兀突。
  她明知余孟勤和伍宝笙近来多么亲呢,却依了妇人家一种爱探寻的心理,总要找个机会问问明白。今天大家谈话兴致既如此好,伍宝笙又不在场,这缘法岂可错过!她第一话便这样起头儿:“你这个学问,孟勤,先生们早给你一百分了。可是这一百分又当不得饱,又解不得闷。你这个实施方面,依我说就不及格。”。
  几位先生听出话里有话,又正待找些轻松的事情谈一谈,便都看了大余一齐笑了起来。
  顾太太为大余夹了些菜放在他碗里,就又说:“你若是强辩,认为哲学也当得了饱也解得了闷,我就得连你的老师也骂在一道儿。我断不容你们这样去害人。”
  说到这里,在座的老师们都没有风头了。更只得看了她笑。她呢,装做不见,瞥了她丈夫一眼,放下筷子,轻轻掠了下鬓边细发,笑一笑说:“坐在这里,你们让我怎么能不想起去年天天到我家来的蔺燕梅!谁知道叫你这个书呆子三两下给气到天边儿上当尼姑子去了!你们害人不害人罢,夜夜里叫我梦见她就放心不下!
  “有没有这种木头人儿似的男人呢?两个人见了面就光谈文学谈哲理!你凭心说一句吧,眼看学问成就,学位到手,你身边差这么个人儿,是不是觉得不完全?”
  听的人心里当然马上都浮起了伍宝笙的影子,但是因为彼此间不曾谈过这件事,就都且含笑不开口。余孟勤自己更是被一种快慰的回顾在胸腔体腹中回肠荡气地,闹得好不开怀,嘴里却又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又追问了他一句。顾先生却接过代他口答说:“燕梅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一位是打定了主意作学问的,他又不怕一辈子独身,那有什么办法!”
  余孟勤却被这一句挤出真情话来了。他笑着说:“我才真怕独身呢!可是不能叫女孩子们爱,又有什么办法呢!”
  “罪过!”顾太太接口便说:“这一句护身法咒儿又不知道要去害什么人了!哪个女孩子不爱惜你这个傻汉子!谁不在下死劲给你帮忙,人家伍宝笙几乎把命送掉,半夜三更,冒着大雨,把蔺燕梅从出家的边边儿上抢救下来,不是为你,是为谁?哪里想到你这个没福的去到文山,连个确实消息也不等,就转身回来了!”
  余孟勤笑着说:“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见,也只有空手回来呀!这件事没办好,燕梅的几位保护人,陆先生就在这儿,连上全校的人,谁不把我骂了个臭死。我哪儿又愿意!”
  谈到这里,大家不觉静默了一下。陆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见孟勤?这是怎么个理?”
  余孟勤便解释道:“她也许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许是人在那儿不想见我,到现在谁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想想我从前那个脾气,那种说话的声口,再加上给她找的那些麻烦,她怎么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纪,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见识,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场难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来的,她何必多此一见!”
  “这几句话说得又情份挺重的;”顾太太说:“听着又叫人可怜,不知道伍宝笙去车站接她妹妹的,却接了你单身一个人口来,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讨饶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来说:“孟勤那头儿得罪了燕梅,这头儿也对不起她这位热心的好姐姐。伍宝笙肯帮你这个忙,真是破格赏脸,你要算独邀宠幸了!”
  “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顾先生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没有听清他的。
  “我趁现在还不算晚的时候,警告你一句!”顾太太说:“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宝笙,我警告你,这位可是咱们这儿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饶你!”
  大余忙陪笑说:“不敢!我看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儿说话,我只有处处陪小心,少说话,多磕头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着脸皮去磕头!”她说:“你去给我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书呆子说了什么话叫她不趁心,做了什么事叫她厌烦,让她找到我这儿来哭,我给做主!”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晚余孟勤得了一场欢喜,眼见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这边,兴辞回来,一路上便想去见伍宝笙,单恨时间已经太晚,夜里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带了笑睡着了。
  这种快乐是传染的。客人散了之后,顾一白先生顽皮诞脸地看了今天兴致这么高的太太说:“你知道么?太太,今天饭桌上我一句话差点出口,又缩回来了!”
  顾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过来问:“又是什么话?”
  “我想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这话了,你看……”他说。
  顾太太嫌他诞脸,又不带正经,便打断她的话,不理他:“我想是什么大事呢,就没有好话说!”
  “太太,太太,”他追过去:“这话里有个道理呀,想那作媒的女儿必是看得起这个人,才肯出力。她在中间这么左右一说合,耳朵里装满了甜蜜的话,眼里见了那份苦相思的神气,怎么能忍得住不把自己给送上了呢!”
  顾太太心上气他那个腔调,再看了他起劲的样子,又不忍多斥责他。望望女儿小芸在里间屋里睡得好好儿地,房东家的人也都安歇了,料想不致被人看见,这才容许他靠近身来,并且赏了一个夺他魂魄的笑。
  顾先生既然把这一个愉快的题目又提了出来,他便不许顾太太忙着收拾桌子。他七手八脚地随便盖上些碟子,防夜里老鼠闹,便要谢顾太太一日操劳。顾太太说:“瞧你弄得这些声响!看把小芸闹醒了,又不得清静!”嘴里虽这么说,见他势不肯叫自己今晚洗出这些碗碟了,也就只得依顺了他。
  顾先生偏不住嘴,他又说:“盖盖菜碗,弄点声响,却比洗他们声音小呢,再说又可以休息得早。”顾太太听了,不说什么,自己在心里骂一声:“这个性急的!”不觉忽然羞涩起来,仿佛今晚的一席话叫自己也很荡漾,心上跳得那么扑腾腾地。
  第二天一早余孟勤带了笑从梦中醒来,失魂落魄地找了伍宝笙一天,傍晚才在校园中水池畔看到她。她手中拿了三封信在看。他靠过去见三封信是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的。伍宝笙快乐地对他说:“快一年了,一封信也不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军邮通了,三封信就在一天齐齐收到!”
  他心上有事。他当然高兴看见伍宝笙这么开怀地笑,但是话题不对,他接不上来,只是不出声儿地笑了看着她。隔了清冽的池水,对岸玫瑰花枝上,正妍妍地开了今春的玫瑰。
  伍宝笙看他眼睛闪闪有光对了自己死钉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怎么不明白这个人的心里在打主意!她有点害怕,就忙说闲话:“你看,孟勤。这三个孩子都随军到了印度却彼此不知消息,一齐到我这儿来打听,好玩不好玩?我像是他们的家,所以平安快乐的消息就先传到我这儿来。他们彼此还惦念着呢!”
  “你就是这些人的家。”余孟勤也随着说了一句。他因此一句话又勾起了一个意念,不觉自己喃喃地道:“你是大家的伍宝笙,所以我不敢独自多亲近你。这是咱们这个学校的校风啊。你不见对岸那一丛玫瑰么?”
  伍宝笙怎么会没见这丛玫瑰!她坐在临水的草地上,正看了对面岸上的花,身前水中的影。她觉得余孟勤挨在她身后也坐了下来,她便在水中自己影子的肩上看见了他。她听见这话却不回答只回头一笑。衬了对岸的花枝直映入余孟勤的心里。
  余孟勤记得她许多如此美丽的影子;从前学校在北方的时候,他们入学初遇,后来到了昆明,她在这色泽特别富丽的山城中,为湖山的灵魂,为云霞的良侣。比在北方时多了个悦目的背景,相得益彰。那年暑假赴夏令会,他和顾先生由山上走下来时所看见湖水中游泳的身型更是鲜明得永世也不能忘记。如今又背了花丛绿叶,近在身边一笑,一下子把她这一串儿影子都牵动得复活了。
  但是这个影子是不可侵犯的。是温柔又庄严的。她是慈爱的牧羊人,这学校里有如许可爱的小羊要仰求她的爱抚。她是圣洁的女神只容俗人远远瞻仰的。他说的:“不敢独自多亲近”的话,是真实情形。
  余孟勤坐在她身边,心上胡思乱想,眼里看了她娴静平和的样子,自惭不如。但是昨天在顾家所体会到的意思,及一夜来所下的决心迫使他非开口不可。他想自己是一向修炼、苦行的人,尚且一度动情,难道伍宝笙竟天生地不受情思骚扰么?于是他便问:“宝笙,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诧异不?”
  “我奇怪?”她莫名其妙了:“我觉得我很正常。”
  “就是说你正常。”他笑了:“正常得奇怪。”
  “这是什么话!”她笑了。
  “我心上奇怪,你这个人的感情这么平静!”他说:“你从来不受任何心事干扰?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你怎么能忽然问我这个?”她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
  “你知道,”他说:“我在燕梅走后,很惭愧,我发过誓永远不准再动情。现在真觉得我太不如你了!”
  “这个话你也不用告诉我。我又没问你。”她说着别转了头:“你根本不配动情。你就没有资格谈动情。”
  “你生气了!”他笑着说:“我可不怕你生气。你知道么,昨天在顾家,顾太太说,如果我把你惹生气了,有她呢!所以我就不怕你!”
  “你胡说!”她装着生气,却噗哧笑了出来:“她闲了没事找话说也找不到我身上。”
  “她不是闲得慌,她百忙之中找出时间来谈的,完全谈得是你。”
  “你替我谢谢她。”
  “她说你这个人不完全,他说学问当不得饱,解不了闷。说你差个恋爱,就不像个完全的女孩子。”
  “我怎么差个恋爱?”她说;“我爱我的小宝贝们。我爱他们大家,我爱我们年青的诗人桑荫宅,我爱朴实的薛令超、蔡仲勉,我还爱小童,他比你强得多,我的心更在这池水的那边,玫瑰花丛里,我要随了这流水沿了横断山脉下到滇南文山县去和我妹妹作伴。这些话你也懂?”她说着就吻了手中那三封信一下。
  “我懂,我还知道得多一点。”他说。
  “你若是懂,今天也不是这个样子了。还是请顾太太多教你一点罢。大概她看你不成材,去年一年没有教出来。说真话,你去文山县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圣人,是怪物,你才是不完全的呢,我们这些平常人都有恋爱。我骂了你了,你去告诉顾太太吧!”
  余孟勤看了她在眼前这个娇痴的神气,忍不得要爱。他们虽然近来很接近,但是他一来胆怯,二来伍宝笙的态度也难捉摸得很,他不敢造次。
  “还差一点呢!”他说:“顾太太要等到闹翻了才出头收拾,现在你又没有真气,何况又是误会。”
  “误会什么?”她说。
  “我也没有说我是去文山县的合适人选。”
  “那你劳军之后为什么不一直回来呢?”
  “我是去取一封信的呀!”他说着便从身旁取出那封信来,也吻了一下。
  这封信的事,伍宝笙再也未敢提起过。她讳莫如深的。一下子看见了,脸上飞红起来,双颊烧得火热,她伸手就抢,一下子被余孟勤把她的手捉住。
  她软了,手便抽不回来,余孟勤两眼询问似的看了她,把她看得低下头去。他便吻在她手上,她抽回手来,余孟勤便偎上她圆滑的肩头。
  她便躲他了。她低得几乎听不出来那样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生气了!”
  “真生气了?”他也轻轻地说:“你说过,我凭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说不得她心转?我要不要试试?”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轻狂哟!这个人!”她说。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轻狂。”他试着用手揽了她:“是实心人,口笨。”
  伍宝笙忙着闪躲,她斥责他:“你!你!疯了!叫人看见!”
  他早吻在鬓边,听见这话,就说:“没有人。”便吻在唇上。
  她就忽然整个瘫痪了。她紧闭了双眼。漆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双颊上,她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她悠悠地如同魂魄离了躯壳,她身体便显得虚弱极了,软绵绵地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下。他用力把她压在双臂中。过了一会,他抬起感谢的眼光望了已经澄清了的昆明雨季蔚蓝的天,低头用腮颊来缓缓地揉擦伍宝笙的头发。
  余孟勤本来没有狐臭的。伍宝笙竟如在梦幻错觉中忽然由他身上嗅到一股体臭。她忽然醒了,就如同逢遇旧友那样,嗅着幻觉的狐臭一任自己留恋在他胸前。
  池水映了他们的影子便闪烁着愉快的微波。一阵小风掠过了他们直升上空际,这穹苍,这天地,如同为他们而设的快乐舞台。对岸怒放的玫瑰花便显示出从来未有的娇妍。今年该是一个欢乐无扰的年度了!伍宝笙同余孟勤这天在花前订了婚。当年大考之后,学期结束,他们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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