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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剪梅


  窗纱外冷冷的凝着一轮即将沈落的夕照,红光在岁月里洗过,只剩得一圈黄橙,颜色淡得发白,轮廓却显得分外清晰;隔着公寓的窗棂,正好把疏斜的光点洒在靠窗的乌木大书桌上。
  桌上是整齐的文房四宝,一方端石砚台,傍着笔架、笔洗。笔筒却有两个,竹制的镂空雕花笔筒里插的是写字用的各式毛笔;黄杨木雕的镂空人物笔筒里插着各色画笔,从画松石用的鸡狼毫到专事翎毛的红豆五号笔,一应俱全。白色的小瓷碟子上备着石青、雌黄、黛赭、胭脂、洋蓝各色颜料;大碗里却注满了清水,文风不动地等着。
  七十八岁的宇文老先生颤巍巍的走近了书桌,把一幅毛毡平铺在桌面上;随后在纸筒中取出了一卷宣纸,铺好了,便用文镇沉沉的压住了两边,这才提笔作画。他穿着黑缎面起暗色团花寿字的织锦长袍,足下一双玄色绣着紫红编蝠的棉鞋,立在桌前,沈稳无声;只有画笔落纸的沙沙,和他那偶尔停下笔来发出的轻咳。
  冬日的夕阳原本就嫌匆促,瞬间便落了下去;屋里的光线也就逐渐的暗了,不多时,四周都已模糊成一片。宇文老先生缓缓的放下画笔,吁出了一口长气;一边移动着步子去开灯,一边又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进来!”他听到敲门声,挣扎着忍住咳嗽说道。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宽大的孕妇装下掩不住鼓成圆球的便便大腹。
  “爸爸,您该吃药了!”宇文冰心轻声说着,把手里的托盘小心翼翼的搁在书桌旁的几案上,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几案上置着座古铜香炉,一把残香却早已冷了。
  “唔,好──你自己弯腰小心──”宇文老先生说着,忽又发出了一阵轻咳。
  “爸爸,您又累着了!”宇文冰心忙上去扶着他到太师椅上坐下,“您还没大好呢!干么要起来,还是多躺躺才是啊!”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的为他拍着背。
  “不要紧的,冰心,”宇文老先生止住了咳说,“爸爸画这点东西的力气还是有!倒是躺多了,反而难过──”
  “您先把药喝了,过一会儿就开饭,”冰心又把那碗汤药端了过来,“现在应该不很烫了!”
  宇文老先生捧起了药碗,试着喝了几口,忽然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我这个年纪──真是难为你们两口子了!唉!要是你母亲还在就好啰,也免得你挺着十个月的肚子,还要张罗这些药罐子!”
  冰心听了眼眶一红,却强自忍住了,勉强的笑了笑说道:
  “爸爸,您怎么这么说话呢?我是您的女儿,这是应该的呀!”
  “唉,我说的是真话,你母亲她──”宇文老先生说着说着,又只管长声叹息了起来。
  冰心低下头去,暗自咬了咬牙;接过空碗,便忙着把话题岔开去:
  “爸,这是您今天画的红梅?”她举起了画纸。
  “唔,原先打算画的‘岁寒图’,”宇文老先生点头沈吟着说:“方才只画了一枝梅──”
  “那我给您收起来吧!今儿晚了,明天让铁君给您送去裱起来!”
  “啊,不;你放着,”宇文老先生挣扎着站了起来,“等会儿吃了饭,我还要把松、竹都画完呢!”说着却摇摇晃晃的走近了画桌,一只手扶着桌角,一只手颤抖着去顷那画纸,自己凝视着那一枝红梅,漫声吟哦了起来:
  “画图里,一枝忽报先春,料旧园窗外,几经摧折,无限酸辛──”他放下了画卷,把两手背在身后,缓步踱着,“怪道铅华卸了,香腮点点,不是胭脂,应是啼痕;”吟到这里,忽又咳了起来,冰心赶着过来扶住。宇文老先生咳了半晌,才立定了身子;望着窗外,良久又愀然念道:
  “只如今,梦残故国,销尽香魂;何日江南重到,赏横塘疏影,暗月黄昏?”
  正吟哦间,猛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他的女婿铁君回来了。一进门,便直奔到书房来,朗声笑着说:
  “爸,您来看看,这株迎春花开得可好?您说过不喜欢重瓣的日本品种,我特地给您挑的是单瓣花呢!”
  他手上果然捧着一株盆栽迎春花,花色鹅黄,随着他的脚步枝摇叶曳的近前来。到了屋里,更觉金花照眼;铁君四处一看,便将那植在泥盆中的迎春花连盆搁到几案上,傍着香炉而立。一眼却瞥见炉里的香已经熄了,只剩得一堆冷灰,便又重新点燃了一把檀香,将那古铜香炉里的烟火又续了上来。
  “傻孩子,怎么把花放在香炉旁边呢?犯冲啊!端过来放到书桌边吧!我书房里点着香,一会儿,你们还是把花挪到客厅去好了!”宇文老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缓声说着。
  “爸,您就留着吧!客厅里有一大盆万年青呢!况且迎春花搁在书房里才合适呢!”铁君边说边挪花盆。
  “其实,迎春花最宜栽为花篱,最好是就着它的姿态和适性,种在池畔、水滨──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往好几层楼的公寓住着,那里还能够──唉!大陆上的迎春花可以种到一丈高以上呢,才又叫做金梅花──”
  “爸爸,”冰心故意笑着插嘴,“您留在书房里,赶明儿,您在那幅梅花旁边把这盆迎春花也画上去,再添点儿水仙和山茶,就可以改成一幅‘雪中四友’了,‘岁寒图’画的人太多了,您干么还要凑热闹呢!”
  “呵,呵,说的也是啊!”宇文老先生眯着眼点头,忽又喃喃的吟哦起来:
  “为问名园最深处,不知迎得几多春──”重复了两遍,却才又侧过头来,“冰心,我以前教过你这首诗没有?还有两句是什么?怎么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是不是刘敞的诗?”冰心想了一想说,前两句好像是──‘沉沉华省锁红尘,忽地花枝觉岁新──’
  “忽地花枝觉岁新?”宇文老先生仿佛一惊,嘴角微一抽动,呆了半晌;“唉!箫鼓声中老客星──我可是迎了七十八个春啰!真是──唉!说得好,说得好──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哪──”
  冰心在他身后,暗一皱眉,忙朝铁君使了个眼色。铁君会意,赶上来笑着说:
  “爸,这话您可要改一改啰,过几天哪,您可就要‘绮罗堆里抱外孙’
  “哦,哦,是啊!”宇文老先生回过神来,露出一丝笑容。“这孩子,才真的是‘迎春’呢!”一面却又直直的看着冰心叹道:
  “要是你母亲还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爸──”
  “我们开饭吧!”铁君故意笑喊了起来,“爸,我饿得快没力气说话了!”
  饭桌上,宇文老先生一时兴起,便摇晃着花白的头颅,不住的对他们夫妇俩说:
  “我们家和冬天还真算是有缘。”他喉头有些儿沙哑,说起话来显得挣扎;“冰心是在隆冬生的,你另外那两个哥哥也是在冬天生的;如今,呵呵,眼看着我这个小外孙也要赶在春天以前出世呢!”
  “这就叫做‘巧缘’啊!”铁君附和着说。
  “岂只是这个巧啊!”宇文老先生笑了起来,又微微的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到她母亲,也是在冬天呢!”他用筷子指了指冰心说道。“那一年,我刚从剑桥读完书,回国来,年轻好玩,一直赖在上海不肯回家乡;成天的就和几个写诗弄文的朋友瞎起鬨,什么正事也不做。我们中间有个舒仲安,写诗的时候笔名唤做舒豪的,诗才极好,在那个时候倒还小有名气;偏偏也就是他,名士气比谁都重,年轻爱淘气,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宇文老先生侧着头,停下了筷子。
  “是那天,赶着元宵节的,好大的雪哪!大伙儿挤在他家的暖阁里,闹酒、猜灯谜,喝得半醉,又吵着要击鼓传花,行令吟诗;”宇文老先生眼里渐渐亮了起来,两颊上笑容虽然加深了,却是陷在皱纹中间,便不易察觉。“亏他想得出呢,竟然说什么家花那有野花香,行令传的花要偷来的才香──”他忽而又扎舞着双手,呵呵的笑了;却不料这一番费力的活动又引得喉咙轻咳了起来,冰心忙站到他身后捶着背脊,一边儿埋怨道:
  “爸,您说得慢点嘛!瞧您咳的──”
  “不要紧,不要紧,”宇文老先生边咳边说,“铁君哪,你跟冰心都是在台湾长大,那里见过真发得像浪涛一样的梅花呀?尤其是你外公家的梅花,那才真是‘花海’呢!”
  “是啊,大陆上的梅花是特别美,光是看您画的,就想像得出来了!”铁君点头应和着说。
  “那里是你想像得到的咧!你们外公家的梅花──咳咳咳,算起来该有四十一年啰!那梅花开得一朵都有茶盎大呢!大伙儿喝得酒酣耳热的,也不记得是谁先看到你外公的梅园的──反正是,最后该我和舒仲安划拳,输了的,就得爬进去偷一枝梅花。没想到──冰心哪!还亏得是我划输了拳,才给你赢了个母亲呢!”
  “哦?爸爸是这样子跟妈订亲的?”铁君笑问。
  “订亲?那可早得很哪!”宇文老先生眯着两眼,开心的笑道。“你以为要做人家的女婿,都像你这么容易呀?”
  “那么爸爸,您该不会被外公乱棒打出吧?”冰心凑趣着说。
  “那倒没有!”宇文老先生又开心又得意地说道。“那天我也是醉得半迷了眼,给人推上了墙头,也就胡里糊涂的往下跳,跳进园子里,胡乱折了一枝红梅,可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难道爸爸给人误为贼,捉将官里去了?”铁君正挟了一筷子的菜,此时便赶紧放了下来,极夸张的瞪大了眼睛。
  宇文老先生哈哈一笑,说:“只缘身在冷香中,不知百花向何人,满园红梅,我又喝多了酒,那里还知道什么东西南北,闯来闯去,还道是在自己家里花下醉吟呢!谁晓得会一头撞在一个丫头身上,倒挨了好一顿臭骂哩!”
  “看来女婿果然不是容易做的!”铁君故意叹着气。
  “不容易的还在后头呢!”宇文老先生瞅了他一眼,含笑说:“这座园子正是你外公的别院,正是远近驰名的‘梅园’。你外公姓梅讳沅字君白,中过逊清最后一科的进士;在当时,因为同情革命,宦途就不甚得意,最后索性给革了职。倒是辛亥以后,还出来在地方上做了些事情;年纪大了,退休以后,就盖了这幢别院,自号绮园老人,闭门隐居,养花自娱。你母亲是庶出,也是他最小的女儿,闺名叫吟雪──”他忽又提高了声音说道:
  “你母亲的名字是好的。梅吟雪──”宇文老先生沈吟着反覆了一下:“她年纪最小,也只有她还没出阁,在你外公膝下承欢。那天,她正在暖阁里画梅花呢!下雪,颜色调不开,随时要用热水化彩墨,这才叫个丫头出来提热水,却不料正碰上我一头撞了过去。”
  “怪不得爸爸也爱画梅花呢!”冰心笑着替宇文老先生舀了一调羹火腿笋丝汤到碗里。
  “可不是吗!不过,还是你母亲画得好。咳咳,我是半路出家的,那能比得上她那份才慧!唉!书香门第的世家小姐,谁会料得到她以后会吃那么多的苦!实在是──唉!我们不该认识的!”
  “那可不成!”铁君笑着抗议,“您要不是想去偷人家的梅花,不认识梅家小姐,那怎么会有冰心?我怎么办?还有您那外孙──”
  一语未毕,宇文老先生已经笑了出来,却又间杂地咳了几声。良久,他才又哽着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
  “你那里知道,我害得她有多苦!”他拖长了调子说道。“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们那两个哥哥,大的十岁,小的也近七岁了;你外公家是名门世家,他们的小姐那里能给人做小?再说,我也不敢这么委屈她呀!你们那头房大娘,也是个好女人,换了谁都不忍心要她离婚,再加上两个孩子──唉!怎么都没法子两全其美──偏偏,我又是那种人,拿不起也放不下──”宇文老先生楞着两眼,无限的感慨。“就这样,拖了两年,不晓得让她淌了多少眼泪!后来,上海打起仗来了,全国都在抗日;真让我惭愧,在剑桥念了五年书回来,竟然整天无所事事,喝酒看花的,临了又牵扯上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私情;不管是对国家、对社会,一点心力都没尽──这一打仗,倒激得我从酒精里醒了一大半过来,只想从军去,尽一个中国人的本分,所以就千里迢迢的跟着政府到了重庆。后来,终归还是教书,唉!当兵不行,也只好这样了──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想到,唉,也就是这么一来,竟然在西南联大待上了八年!更是──谁也不会想得到,她那么个娇弱的人,竟有那么大的胆气,敢一个人单身冒着千险万难的,穿过沦陷区到联大去找我──”宇文老先生摇着头又重重的咳了几声,吁着长气叹道:
  “唉!少年荒唐!少年荒唐──多快!都四十多年啰!吟雪,唉──她,也死了十年了!一晃,什么都过去啰──”宇文老先生黯然低头,再抬起时,泛白的双眉下和乾皱的腮上竟然微湿的闪着珠光。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哽着声低吟起来,一时间老泪纵横,反反覆覆的低诵着这几句,下面的再也接不下去了。
  铁君夫妇对望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冰心低下头默然不语,铁君无可奈何的放下了碗,立起身子,走近宇文老先生,低声唤着说:
  “爸爸,爸爸──”
  “嗯──”宇文赦先生含糊了一声,“哦,哦,吃饭,大家吃饭;冰心哪,怀孩子的时候要多吃点,多吃──”他渐渐回过神来了。
  “爸,您的汤凉了,我给您换点热的吧!”铁君弯着腰说道,一边去取宇文老先生面前的小汤碗。
  “不用了,铁君,你们吃吧!我饱了,饱了。”说着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铁君忙替他拉开了椅子,扶着他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另一边,冰心已经捧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过来了。
  “你们吃饭,别管我了,我坐一会儿就是。”宇文老先生说着,又轻咳了几声。
  “爸,您请用茶。”铁君转身沏了杯龙井,将那盖碗捧到宇文老先生面前那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一面又过去打开了电视机说:
  “爸,您先看看电视,我们吃完饭再来陪您。”
  宇文老先生捧起了盖碗,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却又不自觉的摇着头;热水瓶里的开水泡的茶,再好的龙井──他徐徐吐出了一口长气,热茶的水雾氤氲弥漫,如烟云般袅袅腾空;他突然想起了江南的故园,啊,那年吟雪用梅花瓣上的积雪煮茶……宇文老先生眯起了眼睛,热腾的水雾一下子就散了,对面是电视的萤光幕,他看到了一群约莫七、八岁,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子自里面跳了出来,执着缎带花且歌且舞: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
  “哎哟!”冰心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铁君慌忙放下了碗。“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嗳,他在里面动呢!”冰心两手按着肚子,轻声笑道。“倒是没怎么疼。还幸亏这孩子斯文,以前听说怀孕怎么难受,怎么的苦法;还好,他没把功夫使出来对付我,”他低下头去,轻抚着浑圆的肚皮,“好乖的孩子!”
  “孩子自然是好孩子!”铁君笑道,“你看看他爸爸就知道!”
  “贫嘴!”冰心噗哧一笑。“快吃吧!搬来这公寓里没有院子让爸爸散步,他一个人坐久了,难免无聊,赶紧吃完饭过去陪陪他说话!”
  “是,小狗子的妈!”铁君笑着忙忙的把剩在碗底的饭扒完,便站了起来说:
  “你先过去陪爸爸看电视,我洗好碗筷就过来!”
  “你已经洗了好几天了,今天该我洗,你去陪爸爸下棋吧!”冰心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来洗,你的预产期到了,这几天奉送!”铁君柔声道,捏了捏她的下巴,托起背脊转向客厅的方向:“听话,乖乖的去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报告当天的新闻,国事、天下事,小小的一块画面急剧地跳动、前进着,温文儒雅的播报记者忙着把一天的新闻快速地传达给观众。冰心端了一盘新鲜的草莓,吃力的弯下腰来。
  “爸,您──”她把水果放在茶几上,一侧脸,发觉宇文老先生坐在沙发中,垂着头,两唇微张,眼睛却已经合了起来,早已然睡去。她赶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的摇了摇宇文老先生的手臂,低声唤道:
  “爸──”
  “唔,”宇文老先生慢慢的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含糊着咕哝了一声,才又缓缓的说,“什么事?”
  “爸,我扶您回房去睡吧!这样子会着凉的!”
  宇文老先生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站了起来说:“唔,好吧,看样子,我那幅‘岁寒三友’,哦,是‘雪中四友’只好等明天再画了!”
  他哆嗦着移动步伐,往卧室蹒跚行去,一边不住的说:
  “你别扶我了,小心你自己,唔唔,我自己走,你小心别动了胎气。”
  正说着,铁君已然洗好碗筷,走了过来。便抢先一步,扶着宇文老先生回房去。
  冰心长叹一声,只好回到客厅坐下。新闻报告完后,跟着预报明天的天气。她懒懒的听着,最高十二度,最低八度,阴霾的天气;明天还是冬天!她站起来把电视关掉,一个人又退回沙发上。
  “怎么一个人呆坐?”铁君过来了,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孩子又弄痛你了?”
  “不是,”冰心摇着头说,“我害怕,铁君,我好害怕──”她说着不自觉的捧住了脸颊。
  “别想得太严重,医生不是说过了吗?尽量把心情放轻松一点,很容易就生出来了,别怕,我陪你。”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冰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突然迸出了牙齿缝中最深最利的声音:
  “生命,难道就是这样吗?”她说。“铁君,我们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可是,出世了又怎么样呢?刚怀孕的时候,我是又兴奋又紧张又害怕,可是,我又是多么的快乐!想想,多么奇妙!我要做妈妈了,我竟然可以孕育一个生命,这个跟我们小的时候捏泥人,抱洋娃娃是不一样的!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那就是创造。还有什么比创造一个生命更神奇的?一个母亲,她所创造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能跑能跳,有思想有灵魂的人,而且是一个不被固定的另一个生命体,这是多么奇妙啊!渐渐的,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心在跳,他会动,他是一个可以感觉出来的真实的生命啊!现在,他的生命依附在我的体内,流着你的和我的血液,他的心跳延续着千古以来的生命;不久,他就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了,变成这个世界上的一份子。可是,铁君,成了一个人又怎么样呢?”她顿了一顿,注视着铁君,慢慢的接下去说:
  “我亲眼看到妈妈死去,她才进中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逝了。多么可怕!铁君,你想想,一个人死了以后,没有知觉,没有思想,这一生──活着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死亡。再看看爸爸,我觉得好悲哀──铁君,我们也许是亲友口中一对最标准、最孝顺的女儿女婿。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我们对爸爸,是同情心胜过了爱心。我们一味的顺着他,逗他高兴,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的听他回忆往事,是因为我们知道他已经‘去日苦多’了。我们关心他、照顾他,可是,我们根本不了解他,我们也没有办法进入他的世界,甚至于帮着他逃避现实,我们,我们多么虚伪──”
  铁君默默的听着,冰心已经淌下了泪水。
  “当然,我们并不是不爱他;可是,这又是多么悲哀的爱──”她说,“再换一个角度来说,爸爸年轻的时候是名闻一时的‘江南才子’,他从剑桥留学回来,论学识论胆气,都可以说得上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十州’;在学术界,没有人不钦佩爸爸的学养,他的著作、演讲,谁又挑得出毛病来?他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从西南联大到台湾,造就了多少人才。可是,铁君,你是亲眼看见的,从爸爸退休以后,他的心智退化得跟七、八岁的小孩一样!每天生活在过去中,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身体、精神──铁君,你有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的生命也会处在这种无可避免的衰败的侵蚀中,直到死去。而我们的孩子也会──就是这样不断的循环下去!出生、成长、巅峰、衰败、死亡;没有人逃得了,无论怎么样,我们一生的过程都已经被注定了──”
  “生与死,就这样子轮回下去,生命──”她掩面喃喃,声调中充满了抑止不住的悲哀。
  铁君起身去沏了两杯茶,重又坐回了位子。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他叹了口气,费力的望着冰心。“当然,有一天我们都会衰老、死去,形体会消失,精神也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孩子、孙子、曾孙,他们也都会死去;可是,每一代都会有下一代,人类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在这一代和下一代中间的几十年,就是生命奋斗的过程,也就是人类智慧累积的一个层次。生死循环,本来就是这样的,宇宙之间,生生不息,永无休止,这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只要有新的生命,就有新的希望;个人生命自然是有限的,但是宇宙的生命却是无限的永恒的──”他停了一会儿,沉思着说:
  “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叫做‘让未来等一等吧!’这话我是很赞成,与其成天担心未来种种虚幻的、想像中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还不如把握现在──冰心,你怀着孩子,难道你不感到骄傲?不感到充实?不觉得正充满了希望?推动摇篮的手间接在推动着世界,你何尝不是?你现在还没有推动摇篮,可是你已经推动了生命──”
  他说着捧起了茶盅,递给冰心。这时,宇文老先生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剧急的咳嗽声,夹着“呼呼呼”浓重的低喘。铁君连忙站了起来说:
  “我进去看看,爸爸咳得不轻呢!”
  “我也去。”冰心说着,一边挣扎着站起来;却不料因为坐久了,人都陷在沙发里,起身不便,猛然间挺腰,一下子太过用力,鼓起的腹部稍一扭动,整个人重心不稳,茶盅一下子“狂朗”落地,人也倒回了沙发,“哎哟”一声,再也动弹不得。
  “冰心,是不是──”
  “没──没有,你先去看爸爸。”冰心强自咬着牙,一边却忍不住用力按住了肚子,等铁君一走进卧室,她便一头倒进沙发里,不住的呻吟了起来。她十根手指全都紧紧的陷进了沙发套中,却仍然掩不住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不要紧的,一会儿就会好的;”她安慰着自己,一面却又下意识的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恐惧感;“啊,我的孩子!”她喃喃的唤着,她感觉到婴儿的身躯在她腹中翻滚着、挣扎着、冲击着……
  “铁君,铁君──”她想喊叫,但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她只觉得腹部的疼痛仿佛是整个肌肉被撕裂开来一般,一条条的纤维压挤着、抽搐着、痉挛着,整个人都在扭曲、发抖;“啊,他要出世了!”她脑中突然闪过这道白光,双手拼命的抱住了自己的肚子。珍珠般大的冷汗雨点也似的自她额上淌下;然而,她觉得自己疼得快要晕过去了,眼前都是模糊的一片,所有的,只是那无止尽的、刺骨的痛、痛、痛……。
  “睡不着,咳咳,你陪我下盘棋吧!”朦胧间,她听到了她父亲的声音,和着拖曳性的脚步,渐近客厅。
  “铁君──”她拚起全力的力量,自喉头压出尖细的呼喊,有着世界末日求救式的恐惧。
  “冰心,冰心,你怎么了?”铁君已经看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来,托起她的身子,焦急的问:
  “冰心,怎么回事?”宇文老先生也已来到身边。
  “痛……好痛……”冰心挣扎着说,不住地反覆呻吟,时而痛得不能自己时,便成了尖锐的哀号。
  “只怕是要生了!”铁君说道。“冰心,你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去。”
  “快,快呀!看她疼得──”宇文老先生扎舞着四肢,急得无法自主;一边猛力咳嗽,一边直打转。
  “爸,您先打个电话通知医院,我去按电梯上来。”铁君说着已经朝门外走去。
  “哦,好。”宇文老先生漫声一应,便朝电话冲去;没想到年纪大了,脚步不稳,这么一来,足跟滑跌,“狂朗朗”的一声,竟整个人都扑倒在电话上,连人带电话全掉在地上,两手却犹自挣扎着去抓话筒和电话号码簿。
  “爸──”冰心痛苦的惊呼了一声,紧按着肚子辗转呻吟。
  “爸爸,爸爸,您摔着那儿了?”铁君慌忙回头跑了过来,伸手去扶宇文老先生。
  “不──不要管──”宇文老先生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赶快──送冰心──去──她,她──”
  “可是──”
  “别管──”宇文老先生用力吼了半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管喘着气。
  “爸爸──”冰心又挣扎着哀号。
  “铁君眼眶湿成一片,看了看两个各自呻吟的父女,一咬牙,猛的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宇文老先生,快步将他抱进卧室,来不及脱鞋,就把他放到在床上,胡乱拉过棉被来替他盖上,口中不停的念了下去:
  “爸,您先休息,我送冰心去医院,等会再回来看您;可别再起床,我尽快回来!”
  “别──别管──”等宇文老先生挣扎出声音来时,却发现四周是空的,铁君已经不在了。他费力的竖起耳朵,潜心听着,一会儿,远远的传来公寓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和汽车轮胎急烈的摩擦地面的声音。他有些儿放心了,这才缓缓的去闭眼睛。
  但是,他的年老使得他的眼皮也不肯听从他的指挥了。合了又合,他却始终没能闭上眼睛。在这一刹那间,他发现到他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仿佛嗅到了一股腐朽的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的力量。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脑中却有着异样清晰的意识。
  “啊,吟雪……吟雪,冰心就要生了……我们就要有外孙了……”他在心里喃喃的念着。忽然,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夜,一个和今夜有着极多相同点的冬夜──他抱着方始呱呱坠地的唯一的女儿,踱着方步给她取名字,直到天色破晓,才猛然想到了要用“一片冰心”的典故……而今夜──他现在想到了,该给他那即将出生的外孙取一个名字;“啊,不,那是铁君的权利,不该──”他知道,关于这个纤小的新生命的一切一切,他们夫妇早已不知道暗暗商量过多少次了!取名字,“不该剥夺了他们初为人父人母的第一桩快乐的使命──”但是,他忽然强烈的想抱一抱那新生的婴儿,握一握那小小的通红的手掌;那柔软纤细的小小的心脏中,跳动着一部分属于他的血液,那鲜红的新生──那包围在柔亮光滑的小躯壳中的血缘,涌贯着千万年来的历史,从他的祖先透过他,到他的女儿,现在,流到了他那跳动的新生的小外孙……他想着,他的小外孙柔红的脸颊一定像极了梅花──他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画,那一剪红梅,“何日江南重到,尝横塘疏影,暗月黄昏?”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他想着,模糊的思绪断续地跳动着;有一天,他携着小外孙嫩红的小手,在江南故园的明月林下,再折一剪红梅,再唱一阕新曲……江南雪残,他可以携着小外孙去赏那“一行冷香迷淡月,十里清艳叙繁霜”的寒梅……
  “明天就把迎春花给补上……”他模糊的想着,春天是快来了,画好了,正可以赶上做外孙的见面礼。以后,他要教外孙画画、吟诗、填词……然而,他发觉到自己的神志正在逐渐涣散,眼前是早已漆黑成一片了,四肢和躯体也不知现在何处;他努力的集中起最后一点残馀的神志,吃力的想着;模糊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画的红梅正在眼前跳动,那红梅逐渐凝聚成一团红光,仿佛是明天的太阳,阳光下跳跃着婴儿鲜嫩的脸庞,交织成另一个新的气象,仿佛是迎春花的金光,一闪一闪的逐渐在他的意识中来回游移。他想,也许他已经等不到明天的阳光了,但是,他仍然渴盼着那有着和婴儿相同光芒的旭日。朦胧间,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新生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哇──哇哇──由远渐近,在他耳际回绕着,渐次清晰起来,依稀就在耳旁。
  然而,他脑中却不知不觉的袭上了一层不可抗拒的困倦感,悄悄的掩了过来,仿佛一缕黑纱覆上了他的额头。他集中起全身的力量到耳膜中;试图捕捉着,挣扎着潜心去听那深长的儿啼。

                      ──一九七八年三月中央日报副刊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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