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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纯粹是意外,无人预料会发生。 韩彬亲手毁了一个女孩子的一生,令她由健全变成残废。 最意外的是,韩彬爱上了她。 韩彬的家和学校距离不远,天天惯了步行往返,那天早上他赖床太久,恐怕要迟到了,而街外的气温高得要把人蒸发掉,他只好求助于计裎车。 平日空置街车满路皆是。到了危急时,照例久久不能截停一部。时间愈见紧逼,韩彬在路边瞪目跺揤,急如热锅上的蚁。他去士多买了罐汽水降火,付款时却见一辆无乘客的街车疾驰而过,扯也扯不回,不禁火上加油,心情坏到透顶。 本可改乘巴士,韩彬偏不甘心,就是要和全港九十几辆巴士斗气,誓要坐进一架有空调的计程车才罢休。 都是为了一口气。 终于远远瞥见一辆空车,韩彬把手举高扬了又扬,除非司机是盲的,否则这辆车非他莫属。假若司机拒载,他一定会记下那车的车牌号码,到运输处告到他掉裤子为止。一定! 车子亮了指示灯,表示会贴近路旁。驶近至二十多呎处,突然杀出一个身穿校服的男学生,抢先把车子截停了。 韩彬睁看眼、张看嘴,错愕得像是吃了一记无名耳光,他怒吼了一声,冲前去和那男生理论。 男生已跨进车厢内,关上了门。韩彬在车门外使劲地歊看门。男生没有望他一眼,他向司机吩咐一声,司机显然不想节外生枝,猛踏脚掣把车子急急驶走了。 男生在车厢内转头,在车尾玻璃窗前向韩彬笑笑,做了个粗鄙不堪的手势。 韩彬呆在路边,整张脸涨红得像关公,他激动地把手上半满的汽水铁罐使劲地摔向那计程车。 计程车在前面路口拐了弯,韩彬一下不能摔中,却无意地砸中一个走在行人路上的女孩的头。 女孩的额角立时冒起一片褐红,身体向马路旁一倾,迎面驶来的车辆把她撞倒,她被抛离两米后倒卧在地上。 韩彬见这女孩子满身满脸都是鲜血,静静地躺于马路,他的脸色蓦地煞白,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一直在向后退…… 派了成绩表。 八个科目中有三科不及格,都有四十几分。全班名列二十二,算是中规中矩了。 回到家,把成绩表交到爸爸手上,他看了几眼,随便提笔在家长栏上写了个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签名,把它合上递回给韩彬,说了一句: “下次再勤力点。” 韩彬在喉咙裹应:“是。” 妈妈坐在爸爸旁边,没作过一声,也没有看他的成绩表一眼。 韩彬斜眼望见她细看看妹妹的成绩表。成绩表是粉红底色的,里面是清一色蓝墨水渍,看得人心旷神怡。 韩琉考全班第四名。 做哥哥的没话可说。 可能欠了这么一点点血缘,使两兄妹智商差天共地。 韩彬取回成绩表,回书房锁上了门,大字形地躺到软软的床褥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耻辱的感觉从心裹慢慢渗出来。 韩彬没有可怜自己。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自己天生蠢才,也没什縻好怨的。他感觉耻辱,是由于输了给自己人,不是街外人。 伸直双臂把成绩表高高举起,吊灯射透索y捰滫涨阪Z表,褐红色不及格的分数很有点刺目──像画破皮肤,伤口溢出褐红色般刺眼的鲜血──爸爸刚才看时,应该也有这样的感觉,于是便草草签了名,眼不见为干净。 妹妹在门外叩门,叫他吃饭。韩彬应了一声,便打开房门走出客厅。客厅没有开电视,每逢派成绩表当日都是这样的。他盛了饭,在桌前坐下,低头自顾地把一口一口的饭塞进口裹去。 韩琉的成绩退步了,她也不敢作声,气氛幽静得如身处鬼域。 没有电视声,一家人也难受。 韩彬三扒两拨,速速把饭送进口裹,速速站起身离座。 爸爸瞪了韩彬一下: “多吃一碗吧!” 韩彬做了个胃气胀的表情说:“饱了。” “不要添饭,只吃菜吧!” 难道你以为我是食物焚化炉? “真的饱了。”韩彬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耐烦。 他匆回书房,锁上门,顿觉天下太平。 做了一会儿功课后,便准时扭开收音机。那是个主持接听听众电话的节目,听众将心事尽诉,男主持静静地聆听,和听众一起欢笑一起愁。 韩彬每夜都准时偷听别人的故事。 很多时别人的故事,也是韩彬自己的故事。或多或少,总有关系。 韩彬看着慢昼,呷看汽水,男主持收听了另一位女听众的电话。 那女听众的声音不大入咪,开口第一句话却令韩彬震动:“我半年前交通意外跛了一条腿。” 韩彬像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弹了起来。 她说她叫静,显然是个假名。 她的语气相当平和:“跛了一条腿,男友火速远走高飞,想抓人,又追不及他。” 韩彬把音量扭大,发觉双手抖得很厉害。 她轻描淡写地说:“腿末跛之前,我是运动健将,现在走一百米路也要十分钟,你说是不是荒谬?” 男主持静静地聆听,没有给任何意见和安慰。这是他的好处。有些主持人,时而道貌岸然地向听众训话,时而搏共鸣般替听众伤心悲愤,自以为是社工,使人见笑。 她的语调突转悲凉:“我是给人害跛的,罪魁祸苜现在仍逍遥法外。” 韩彬的手一周,水杯打翻在书台上。汽水渗入压着台的玻璃下。他浑然无所觉。 是她,是她。 韩彬感觉到。没有错了。 她对男主持直说:“如果我找到那人,我会杀-死-他。” 韩彬一颗心砰砰地跳,几乎要从口腔跃出来。 她幽幽地问男主持:“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做?” 男主持正想开口说话,时间刚好十时,男主持被逼把节目中断,播新闻报告。她不用搁线,会在节目完毕后与主持继续详谈。 听众却无缘继縯听下去了。 韩彬怔住,他不会知道男主持和她的对话了。 他顿觉激气,便索性把收音机关掉,双手掩着脸,很久也没有把手放下。 “有做过错事吗!”韩彬问泥明,“不能补救的错事。” “有呀!”泥明望着天空。 “是什么呢?”韩彬问,问得有点焦急。 “我出了世,世上从此多了一件废物。”泥明望着天空,“是不能补救的错事。” 韩彬泄气。他也看看天空。 泥明看看天空。 两人都在看天空。 “有谁没有做过错事呢?!”泥明指指天空,“我们都做过不能补救的事。天空穿了一个大洞,我们难辞其咎。” 韩彬耸耸肩。 “你做错了什么不能补救的事呢?”泥明突然问。 韩彬不答。 怩明也不问,继续看天空。 “发生在半年前。”韩彬眯起双眼突然说,“这件错事。” 泥明点头,望向韩彬。 韩彬微微转过脸。 “不再看天空?” 泥明歪看头拍拍他的后颈。 “因为颈痛。” 韩彬斜睨泥明一眼,低下头,倍觉难启齿:“是有关一个女孩子的。” 泥明按一按肩,眼睛直直看看前方,没有打断韩彬的话。平日他会考虑笑谑:你搞大人家的肚子呀? 韩彬似在搜索枯肠,希望找出一组适合的开腔辞句。他正想说话,上课钟声就在同一刻响了起来。 韩彬反而如释重负,全身的神经放松下来。 “我们上课室了。” 泥明摊摊手,没有再问什么。他知道韩彬有心理障碍,那是件令他想起都会发恶梦的错事。 泥明却不是十分愿意分享别人的好梦或恶梦。他为玲儿的事已够烦,不想受吓了。 回课室前,韩彬问泥明:“如果我将秘密告诉你,你会代我守秘密吗?” 泥明笑了起来:“不可以,我做不到。除非你不当作秘密告诉我。” 韩彬苦笑,泥明对他仁至义尽了。 “到一天我不认为是秘密时,我会告诉你。” 泥明微笑着点头。 大半天上课时间都十分宁静,悠悠闲闲又过去。最后一堂是周会,今次由戏剧学会负责表演话剧。韩彬是学会的干事,获委派了重任-负责搬运布景道具。 他在第七堂提早离开课室,徘徊于大楼储物房与礼堂搬动大件大件的木板台凳。虽然辛苦,总比闷死在课室发臭要好。 来回上落全靠学校唯一那部旧式升降机,它绝对要比韩彬年老得多,运作时会发出呼呼的怪声,乘搭它分分钟比行楼梯慢。但韩彬背负看大块大块的木板在走,滚下六层楼梯又有谁同情?他把一大堆木板和台凳全推进升降机内。把这狭窄的密室塞满了大半。他用力地按动关门掣超过五次,机门才慢条斯理地关起。 升降机才下降了一层便停顿下来。机门慢慢打开,表示有人进入,韩彬以为是老师,蹦蹦跳的男生很少忍得住儿这部电梯的蜗牛速度,所以他稍稍移近电梯内侧,让出位置来。 机门完全打开,韩彬看清楚门前的人的面孔一阵恐怖感袭胸而来,令他熬骨。 她一拐一拐地步进来,韩彬连扬起手按关门掣的动作也忘记了。 做恶梦地做不到这个地步,与他共处一梯竟是他意外弄伤的她。 机门在十来秒后才迟钝地关起,她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韩彬由心裹寒出来。 想夺门而去,却迟了一步。 升降机轧轧地往底层下降,途中突然剧烈地震了一震,轧轧声消失了,韩彬感觉到它卡住不动。 韩彬心裹发慌,如果老古董在这时失灵,他宁可与它同归于尽。 他连忙伸手按感应钮,害到那塑胶按钮陷了下去,也还没有反应。 此时她开口了:“电梯坏了。上星期我也试过。” 韩彬和她贴得很近,几乎是肩贴看肩,四围都是布景板,布景板发出油漆甫干的难闻气味。 韩彬哪敢开口回话。回话以后必有回话,他根本不想认识她。 她伸长手臂去按警号掣,手臂无意地轻碰了韩彬一下,韩彬全身立刻冰得如冰箱冰过一般,牙齿卡嗒地抖着。 警钟紧急地响起来,她开声笑道: “如此一响,势必轰动全校舍。” 韩彬勉为其难地陪她笑笑。 不久,老校工的沙哑声音由外传入: “襄面有人吗?” 韩彬和她同时应了一声,韩彬的声音十足在呻吟。 外面静了两秒,老校工提高了音量,声音带点讶异: “憧憬,又是你。” “是哩!”她嘲讽看说。 韩彬听到“憧憬”两个字全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真是憧憬,真是她。韩彬在意外发生后一直有留意新闻,受伤的女孩也叫憧憬。没有错了,不是做梦,我的老天! 老校工在外头说:“我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你们忍耐一下。” 韩彬掩看半边脸。 憧憬忽然问:“戏剧学会搬道具?” 韩彬一颗心在剧跳,对她笑了一下。 憧憬转过身亍,敲敲其中一张木椅:“我能够坐下一会吗?” 韩彬想到她那一拐一拐的腿,不断站立会令她辛苦,他就紧张地把杂物踢到一边,给憧憬舒服地坐下来。 憧憬说声谢谢,老实不客气地坐下,像踉自己说:“我愈来愈不中用了。” 韩彬沉默。 升降机内的油漆和木糠气味令人欲呕。 过了一会,电梯外仍无救驾动静,韩彬沉不住气,对憧憬说第一句话: “你是中六新生。” “是,今年才来。”憧憬笑。“你们男生没有预期中的大惊小怪。” “想当年。”韩彬的眼睛看看天花板那停止运作的抽气扇,“中六开始兼收女生时,个个像金鱼佬,目不斜视地看女生。” 憧憬马上笑。 韩彬也笑。 这一笑之后又是沉默。 憧憬俯身绑紧鞋带,韩彬留意到她的右脚鞋底比另一边要高出一吋有多。 韩彬觉得难忍耐,外面还是毫无动静,他忍不住用力叩门。 憧憬坐看笑,“上次搞足半小时,我才走得出去。” 韩彬一吓。 “校工说十分钟内把门爆开。” 憧憬摇摇头。 “半个钟头。和你打赌一餐饭。” 韩彬苦笑,他站得腿也酸了。他搬开木板,蹲到一个角落和憧憬对视着,他说不出是害怕抑或内疚。 憧憬从裙袋裹取出烟包,把韩彬吓了一跳。 韩彬错愕地摇头。 憧憬的手没动。 韩彬补充一句:“我不抽的。” 憧憬笑笑,夹一枝香烟在食指与中指间,以娴熟的手势点燃起来。 韩彬看进眼裹,满心不是味儿。 小小空间中,静到可以听到烟在燃烧的声音。 再过五分钟,老校工才施施然在外面进行救援行动,机门似在摇摇欲动,他想用铁笔撬开门缝,但又谈何容易? 憧憬微微昂起头向机顶上的抽气扇喷烟,那个坐姿的曲线很美。 韩彬看了一会便不好意思地垂低头。 憧憬又点起另一支香烟。 “你不是读中五、中六的。” “我读中四,课室在四楼。” “难怪开学两个多用,一直没碰见。” 韩彬苦笑。他也没料到会碰到她,而且更在一所男校内,世界也太小了。 老校工终于把门撬开,已是半小时以后的事情。 他见电梯内烟雾弥漫,毫没大惊小怪,只是对韩彬说: “有女生在,抽少点吧!” 韩彬但觉啼笑皆非,与憧憬互望一眼,也没有解释。 憧憬向韩彬会意一笑,一跛一跛地步出电梯。 韩彬凝视看她有缺陷的腿,走五层楼梯也要依靠电梯,想想她健全时是跳跳蹦蹦的,他希望能代替她受罪。 乖仔: 虽然你没有给我任何回信,但我的心是没法安静下来的。 你小的时候,我只能靠你爸爸给我的几行字中知道你的近 况。你的一些生活照,你在九龙公园的花篱笆拍的和在家中 床上拍的,都使我对你的生活多些了解。这些年来,我寄出 信后,就好像寄出了一个希望,但等了很久,我心中又只有 一片落寞和失望。 我问过你爸爸,问你有没有收到信,他说每封信都应该成 功到达你手上的。但是为什么你不回信呢?我不敢问。我心 里明白,对于这个妈妈,你真的不想认了。我不知应否向你 解释,其实解释了你会明白吗?我离开香港时,你还很小, 我带你在身边是不行的。至少在香港有爸爸带你,还有一个 安定的家。 这样作抉择的时候,总会有种顾虑。不得已的处境已发生 了,要人抉择,我当时也就只有忍着痛了。 乖仔,你要想想,当时我带你在身边,不错,可以日夕地 对着自己的骨肉,你会给我带来安慰,我可以除去刻骨铭心 的深深思念,但你的生活能够安定吗? 你的爸爸恳求把你留在身边。他始终是你的爸爸,他舍不 得你,就如我舍不得你一样。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当时,你还小,只有六岁,不能自己有所选择,如果我把 你带走,现在可能你在怪你爸爸了。 其实,乖仔,当你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你会慢慢体会到, 人一生有时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刻。我们有时会自己怪责自 己,会内疚,有说不出的痛苦。但想想那个处境,好像避不 开的。有时,我多希望自己不在那深渊中。 十年前来到加拿大,强忍心中的思念。那时候,一想起你, 就心如刀割,我不敢想,只有把自己埋在工作中,努力地不 去想,不让思念萌生。但人总有休息的时刻,当停下来的时 候,疲倦不堪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乖仔,妈妈每次写信的时候,都看成正在写日记一样。写 日记,怎么会有回音呢?但写日记,总把自己的心事写了出 来,好像有一个聆听的朋友。我不想郁死自己。 一个我亲生的孩子,六岁时,我离开了他。现在,他十六 岁了,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生活的大概情况,我还是很放 心的。小时,我亲看他,把他抱在怀里,他喜欢睡觉时踢去 被的。而现在,每当夜半时候,我惊醒了,我能做什么呢? 加拿大现在正是秋凉气候,枫叶红,很美的。我知道,如 果我的孩子在我身边,景色定会更美。 妈咪 收到妈妈的信,韩彬读后,便把信纸折成一小块放进自己的小夹万内,把它上锁,放进书台抽屉最深处,再把抽屉锁上。 整整两大页纸,嘘寒问暖和关怀,却牵引不起太大的感动。 毕竟已十年不见了。 妈妈是什么样子的,韩彬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她曾寄过近照来,对韩彬来说,相片中的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他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亲生妈妈和相片中的妇人两者牵连起来。 不知为了什么。 虽然她真是颇关心韩彬的。 此时韩琉在门外敲了一下门,探头进来。 “哥哥,你睡了没有?” 韩彬在书台前转头看看她。 韩琉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韩彬笑。 “那么鬼祟,有什么事见不得光?” 韩琉从身后取出一张漂亮的贺卡,摆在韩彬眼前: “在上面签名吧!” 韩彬在逗她: “卖身契?” 他打开贺卡一看,是给最亲爱的母亲,里面写上“生日快乐”四字。 他没说什么,草草在卡上签上名字”和爸爸在成绩单签上的名字一样难以辨认。 韩琉喜孜孜。 “我买了生日蛋糕,明天你早一点回家庆祝,知道吗?” 韩彬说声好。 韩琉开门后又关门,像记起什么似地说: “不要让妈妈知道,要给她意外惊喜。” 韩彬无语点头。 “哥哥晚安。”韩琉打开门说。 韩彬望看她离开书房,他想,她称我为哥哥,很亲昵的,完全是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亲大哥。 他又想,如果一直以为家里的妈妈就是亲生妈妈,那有多好。身在这个不完全的家,像缺了块的不完整拼图,很难叫他再投入。 一直到深夜,他也没有睡,想走进厨房喝水。客厅外仍有光线,宁静中有断断续续的对话。 他靠在门框上静听。 是爸爸的声音。 “小彬成绩愈来愈差了,他这样的成绩,将来怎么办?” “能怎样?只有等会考完了出来做工。不如想想,迟些送小琉到哪里留学会更好?听说加拿大那边不错。”妈妈说。 “加拿大──中学是不错的,大学是英美的好。”爸爸迟疑了一会才说,声音充满忧虑。 “是。但,小琉读中五才去外国,可能会不适应。” 韩彬不想听下去,把虚掩的房门重新关好。 并悄悄上锁。 爸妈不会担心自己的将来。 也没有问过他自己想怎样。 韩彬感到自己像件次货。 他们有当过自己是儿子吗? 应该是有的,但每次想起儿子前,必先考虑亲女儿。 韩彬想,换转他是父母,他也会如此。 开始有点挂念亲生妈妈。 不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剪刀总令韩琉联想到决绝。 于是她又用她的剪刀去剪断哥哥和他亲母的感情。 把房门上锁后,韩琉把那女人寄给哥哥的信,一封封叠起来。 信纸内每个字,她倒转也可背出来。 她拾起锋利的剪刀,遂吋逐吋剪,把信纸剪成条状,再把条状剪成碎块。 十几封韩彬从未亲自收过的信,从未看过的内容,就这样变成千百块没用的纸屑。 韩琉把所有纸碎向窗外一掷,纸碎在半空随风翻飞,骤飘骤降,如漆黑中的飘雪。 韩琉心满意足,她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 任何人意图拆散自己的家庭,家里任何一分子也有责任驱逐外人,保卫家园。 韩琉不认为哥哥有需要认回他的亲生妈妈。 自己的妈妈总算待他不薄,总算令他衣食无忧。 她不希望被爸爸的前妻有机会破坏这个家庭的和谐─由她知道爸爸有个前妻开始。 那是个下雨的日子。 她放学回来,在家里的信箱发现一封露了出来的信。本来锁匙由妈妈保管,她从不理会信件的,但既然随手可拾,她一手便从信箱把信抽出。 信给她这样用力地扯出来,信封的边缘被撕破了,能见到里面有张贺卡,贺卡的一角露了出来,她看清楚,回邮地址是加拿大,信是由Ivy寄出的,收信人是韩彬。 是哥哥的信。 他一直就读男校,怎会和一个叫Ivy的女孩子通信。 韩琉的好奇心沸至顶点。 就在此刻,一张折成小块的信纸从信封的缺口掉了出来。 韩琉捡起信,倍觉心如鹿撞,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行为,但如果不让当事人知道,对偷窥者来说,就没有所谓道德不道德了,但求满足好奇心便是,只要保密,对当事人没有影响。 于是她揭开了信纸,开首第一句已令她惊骇不已。 “乖仔” 再读下去,韩琉觉得既生气又可悲,韩彬,不是亲哥哥的秘密,全家都守口如瓶,瞒骗了她十三年。 足足十三年。 他们当它是什么? 她是谁的女儿?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一踏进大厅,扔下书包,她面青口唇白地搜查妈妈存放证件和护照的饼干罐子,看清楚自己的出世纸上写上母亲的名字,她才没有流出眼泪。 搜出哥哥的出世纸,母亲一栏真是个陌生的名字,她有说不出的悲哀。 韩彬不是她最亲的哥哥。 他和自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做了十三年兄妹,突然发觉与自己共处一室的是半个哥哥──半个陌生人,叫她怎样去面对? 以后怎么办? 韩琉后悔看了那封信,却没有后悔知道真相。 她认为自己有驱逐外人的责任,不可以让那个外面的女人破坏这个家。 她偷偷把妈妈的信箱锁匙复制了一把,每天放学回来检查信箱,一见有Ivy的来信,便立刻把它偷偷地藏起来。 只有这样,让韩彬心无旁骜,让他渐渐忘记他的亲母,专心做自己的哥哥,做妈妈的好儿子。 她不觉得自己的偷窃行为是种罪行,甚至不是错误,她只是替天行道。 今天妈妈比她早回家,比她先开信箱,所以溜了一封到韩彬手里,韩琉为此不高兴了半天。气闷起来,把近四个月以来收起的信件,一把毁灭了。让一切随风而散,然后她愉快她笑了。 自从昨天遇上憧憬后,韩彬的心一直没法平静。 在街上碰见并不稀奇,但在学校碰见──尤其在一所男校内,遇见一个男校女生,而自己又是亏欠了那女生的,机会率不超过一万分之一,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命中注定他要面对他的罪。 逃逃避避已半年了,他还是为那宗意外深深责怪自己,他骗不到自己。 上学前他在意外地点驻足一会儿才返校。 去食物部时他听见两男生在谈话。 “我班那新生,其实可以追。” “可惜是跛妹。” “不计下半身,身材面貌也蛮好。” “没有下半身,追求没意思。” 两人语带双关,时而猥亵地笑。 韩彬闻言,感到碍耳之极。 “她进来一季,我听她说得最多的是: ☆ ☆ ☆ X。” “什么?” “ ☆ ☆ ☆ X。” “你有没有夸张了一点点。” “没有。”那男生正正经经地说,他不似在说谎。 韩彬把身子挪近两人一点,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继续喝可乐。看操场的球赛。 “她也抽烟,小息时和我们齐齐吞云吐雾,她抽YSL。” “真是女中豪杰。” “可惜是跛妹,如你所说。” “不是跛妹,你也不敢埋身。你清楚她的底细?” “你认为呢?” “总之不会清自到哪里,离远一点好。否则让你父母兄弟替你送殡,总教人于心不忍。” 两人说到这里便转换话题。 韩彬坐着呆了很久。 “呆呆地在想什么?”泥明握着汽水蹲到他面前。“何不向家计会求助?” “去你的。”韩彬挥挥手。“很烦恼。” “经期时是这样的了。”泥明在他身边坐下。“无须惊奇。” 韩彬双手掩看面孔。 泥明摸摸他的头。 “又是关于那女孩子的。” 韩彬放下手,看看泥明。 “你怎样知道?” 泥明笑了笑。 “男人的烦恼,除了女人和钱,还会有什么?” 韩彬苦笑。 泥明看着操场上的球赛。 韩彬看着泥明。 “我还是告诉你吧!我那件错事。” 泥明看韩彬一眼。 “觉得不胜负荷了?” 韩彬哭丧看脸笑。 泥明继续看操场上的球赛。 韩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 泥明看着球赛,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楚。 韩彬说完,良久沉默,泥明听后也在沉默。 过了足足三分钟,韩彬沉不住气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泥明怔怔地看着操场的球赛。 “喂喂。” 泥明突然转头瞪目看着韩彬。 韩彬给泥明这副阴沉的样子吓了一跳,泥明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谁料他会这样有失常态! 韩彬嗫嚅放轻声音: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泥明的面色缓和下来,他好一会才说: “同在一间学校,多多少少也会碰个正看的,避不开的。” 韩彬点点头,但从答话中知道泥明心不在焉。 韩彬扬起一道眉。 “泥明,你是否想到什么?不妨直讲。” 泥明完全回复笑脸。 “没什么,没什么。” 韩彬是知道泥明有心事的,但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泥明笑着说: “每一天每一刻都会发生意外啦:而这些意外都不知道从何追究的,例如核电厂爆炸,累死很多人,我们可以责怪发明核电的人吗?例如飞机失事,很多乘客罹难,没理由断定机师就是罪人。很多事根本无人想发生的,但毕竟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好怪自己生坏命了。” 韩彬听完泥明的一番话,心里舒服了一点。 泥明叹口气。 “事到如今,你只有尽量对她好一点。” 韩彬垂低头,再抬起头时说: “我应该对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吗?” 泥明瞪着他。 “隐恶扬善吧!大哥,你想她激到爆血管才罢休?” 韩彬犹豫地点了点头。 然后把双手掩看脸。 放学的时候,韩彬准备离开了,他答应妹妹早点回家。 路经操场时,他见到憧憬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看男生打排球。 很专心地凝视看。 韩彬停住了脚步,在后面看看憧憬。 凝视它的右脚。 那垫高了的黑鞋。 韩彬咬咬牙,提步想离开了。 一个排球滚到憧憬附近,憧憬站起想把球抛回去,有个男生快了一步,跑过去捡起了球。 懂慢失望地生回凳子上。 韩彬静静地看看。 他走到她面前冲动地说: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憧憬昂起头怪怪地望看韩彬。 她拥有高鼻梁大眼睛,很现代的五官。身边应该有很多男生围看,不应独坐在这里。 憧憬突然笑了。 “我知道的。” 韩彬的心砰砰地跳。 憧憬露出牙齿笑。 “昨天打赌输掉,今天自动投案,想请我吃饭?!” 韩彬在笑,摸一摸面孔,又不语。 憧憬继续看看排球赛,对韩彬说: “陪我看完球赛,再请我吃饭吧!” 韩彬一时间没有主张,只有依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边。 “你中四哦?” “是。” “十五岁?十六岁?” 韩彬清清喉咙说:“十七了。老饼一块。” 憧憬盯盯他的脸。 “留过级了?” 韩彬微笑。 “幼稚园二年级留过一年,讲都没有人信,是爸爸告诉我的。” 憧憬也微笑,目光很暖。 “很好,我不必当你小弟弟看待,我也十七。我早了点读幼稚园。” 韩彬偷偷看看憧憬,她是个开朗的孩子,不是说句话都会涨红了脸的那种类型。 韩彬很少和女性交谈,他对着憧憬,却没有太大的不自然。 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以前是排球队队长。”憧憬突然说。 韩彬像给人毒哑了般,张大嘴巴已作不了声。 “是以前的事。”憧憬看看打得起劲的排球男将。 韩彬愉愉看憧憬一眼,跟着垂低了头看着地。 憧憬反而笑了起来。 “也好,现在可以省点气力,看人打到气喘如牛,惨过做应召。” 韩彬笑不出来。 打排球的男生一会儿后散去了,憧憬慢慢站起来,身子倾了倾,韩彬见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他连忙掺扶看她的手臂。 憧憬立刻用力甩开他的手。 韩彬征征地望望她。 她说:“我站得住脚。”她的神色很倔强冷漠。 韩彬慌忙地把手伸进裤袋,“对不起。” 憧憬稍稍垂头,压低声线说: “我只是坐到脚软。” 韩彬立刻附和:“我也是。” 他正想询问她往何处去,她出校门便随手召来一辆街车。 两人坐稳后,司机看照后镜问他们的目的地。 韩彬望着憧憬。 憧憬看着韩彬说: “说出你家地址。” 韩彬愕然,司机有点不耐烦了。 憧憬再催促:“快说呀!” 韩彬难堪地说出了家居地址。 车开动了,他十分为难地问憧憬: “回我我的家?” “你介意?” 韩彬本想说:那怎样行? 但憧憬亳不觉尴尬,似乎是平凡不过的决定,自己身为男孩子,又怎可说介意? 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从没邀请过女孩子回家作客,说出来自觉非常失败。 憧憬见韩彬面有难色,她笑着解释说: “傍晚那套电视剧,我天天准时攸看。你试说有哪家餐馆有电视供应的。” 韩彬恍然大悟,怪不得她。 路经那个意外地点,憧憬隔着窗看出去,脸色有点难。韩彬扮作若无其事般望看那一边窗,他心虚得很。 再过两条街便到达韩彬的家。下车的时候,韩彬向她背台词:“我会对爸妈、妹妹说,我们是中六同学,我和你又是戏剧学会的会员,因为被派合为一个剧本,所以你到我家吃饭,我会在吃饭时提到剧本问题,你就说——” “读了十几年书,就学到这些说谎技巧了吧?其实简单,我上来借书,你勉强留我吃饭,行了?” 韩彬耸耸肩,不禁对幢忾另眼相看。 大门打开,韩琉一看,眼睛瞪得像铜钱般大的,受了很大的震荡。 哥哥偕同一个女孩子回家。 这次是第一趟。 女孩子穿看与他同一款式的校服,只是下身换了裙子,她应是男校内的女生。 韩琉把女孩子的脸孔仔细一看,不禁喝一声采,她足以成为选美会三甲人选。 只是,只是她走路时双脚不平衡,往下看,原来是跛了右腿的,看她那特制的皮鞋便可知道。 韩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顿觉倒胃口,好好一个美女,活活被糟蹋掉。 当然她立刻佯作若无其事地迎上去跟她点头招呼。 哥哥的声音微带口吃: “她叫憧憬,是来借书的。” 韩琉笑哥哥,“那又何须向我报告?” 韩彬连耳朵也红了起来。 憧憬向韩琉打开话匣子: “我与韩彬同困电梯,所以认识。” 韩琉嗤地一笑,不相信。 韩彬也自嘲一句解窘: “从此被困哦?” 憧憬问韩琉: “有岑凯伦的小说吗?” 韩琉眼睛发亮,像找到同道中人般喜悦,立即拉着憧憬的手进了自己的睡房。 韩彬不明白两女因何为岑凯伦一见如故,他以后会考虑以岑凯伦小说诱惑女孩子。 父母回来时,身边多了三个神憎鬼厌的人物,分别是三叔、三婶和堂姐思琪。 父亲说专程请他们来吃晚饭,为母亲庆祝生日。 韩彬只想夺门而出。 韩琉和憧憬从房间出来,韩琉的脸色沉到最底。 经过韩彬身边时,她说: “请将电视机音量尽量开大。” 韩彬依照它的吩咐做了。 三叔、三婶坐下来便开始说他们讲授的大学课程和教育制度,日子有功,声浪比电视的还要大。 韩彬和韩琉两兄妹无瘾之极。 憧憬偷偷地问韩琉: “是什么人?” 韩琉翻了翻眼睛。 “外星人。” 过一会使开怡吃饭了,三叔、三婶仍没有收口的意思。 三婶认真地发表言论: “现在,中学生读书成绩普遍提高了,年年会考也有十个八个十优状元,会考实在变得太容易,就好像思琪今年会考,十A是志在必得的。” 堂姐思琪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情。 韩彬心里早已把三婶前十八代和后十八代骂遍。 憧憬机智地向众人扬声: “各位吃饭。” 一桌八人才起筷。 母亲无端端挪揄韩琉: “小琉没有思琪那么能干,但会考时,拿三、四个A是不成问题的。” “是大问题。”三叔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三、四个A仅仅能入读香港大学,要入哈佛大学,没有七个A是不行的。” 父亲又把矛头指向韩彬: “小彬会考全科合格便谢天谢地。” 三叔托托金丝镜框,插嘴说: “读书怎可以这样,考不上大学,哪有前途可言?” 韩彬咬紧牙龈低头吃饭,否则他怕自己要拍案而起了。 堂姐思琪向韩彬和韩琉故作热心地开口说: “先天不足,也可以将勤补拙。如果需要补习先生,我可以替你们作介绍的。” 憧憬此时边看电视边淡淡地说: “大学毕业女生一样要坐老板大腿,!” 韩彬接看说: “坐大腿无分学历尊卑。” 父亲立即咳嗽一声,严禁韩彬讲下去。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道: “思琪是成绩最好的模范,小琉,你记着要向她多多学习。” 韩琉心里想:现在谁是你的女儿,你那么喜欢思琪,要我来做什么? 韩彬两兄妹和憧憬早早便退了席。 韩琉在睡房里和憧憬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拿我和思琪的成绩作比较,不知是为了什么?” 憧憬坐在床沿,答得简单: “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 韩琉怀抱看枕头,在发愣。 憧憬看她一眼。 “其宾你宁愿成绩差劲,烦恼减少。” 韩琉静静地转看: 憧憬见韩琉用心听着,便说下去: “成绩太差劲,父母就不敢拿你和别人比较了,你也不需拼到他们愈来愈高的要求了。” 韩琉连连点头。 憧憬看看韩琉的反应,她说: “而且,就算你的成绩比堂姐优胜,也不可能胜过考取十优的会考生。在父母眼中,你的成绩永远也不够好的。若连和别人相比较的资格也没有,不就是活得更自在吗~~我看,韩彬就是个好例子。” 韩琉动容,心中恻然。 憧憬摇摇头,感慨地说: “可惜你已难以走回头。” 韩琉苦苦地笑,憧憬这位大姐姐太了解她,虽然她们只认识了半个晚上。 晚上九时多,韩彬轻轻叩了妹妹的房门。 时间已经很晚了,憧憬仍未有离去之意,她一直与韩琉耽耽在她的睡房。 爸爸送走三叔一家人后对韩彬说: “你那位朋友不用回家的吗?” 韩彬鉴貌辨色,他知道爸爸不高兴了。 韩琉打开房门,她的神情很愉快,显然和憧憬谈笑甚欢,韩彬地想令妹妹开心,但爸爸不会明白这一点,他正思索恰当的字眼向憧憬开口,憧憬已早一步说: “我想我要回家了。” 韩彬求之不得地说: “我送你回去。” 韩琉不高兴了,她也太久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她马上满带期望地问: “憧憬你会再来吗?” 憧憬笑望着韩彬。 韩彬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努力地按捺下去。 他向妹妹点点头,表示憧忆会再来的。他自己倒无所谓,总之妹妹喜欢便行。 韩彬和懂慢走出客厅时,爸爸正在沙发上看报纸,他温和地说: “嗯,这么快便走了 憧憬笑看招呼。 “世伯,打扰了。” 爸爸十分客气地说: “有空多来生吧!” 韩彬拉开铁闸,不想看爸爸那副虚伪的表情。 在电梯内,憧憬凝视着韩彬,韩彬偏侧面孔看显示灯,情形如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 懂忆开口说话了: “想想如果我们又困电梯会如何?” 韩彬苦看脸笑: “我和你猜枚如何?” 憧憬微笑,她突然想到些什么,便说: “你妹妹说你是个好哥哥。” 韩彬呵呵她笑: “哦!是吗?她说了真话。” 憧憬笑了一下,有点奇怪地说: “现在很少兄妹像你们那样和睦相处了。” 韩彬心里苦笑,也许就因为不是亲兄妹,他对她也尽量客气一点,免得她妈妈以为他欺负韩琉,向爸爸告状,弄至家嘈屋闭便麻烦了。 所以他两兄妹的感情反而此真正兄妹们还要好。 世事总是那末使人发噱。 到达大厦门口,韩彬本想送憧憬一程,憧憬推辞了,她叫了一部计程车离去。 韩彬感觉很汗颜,今天她已搭第二程计程车了,他抱看头笑道: “不好意思,又要你乘计程车。” 憧憬在车厢内说: “我近半年来都以计程车代步的,习惯成自然。” 韩彬难堪地向她笑笑,车子便开动了,剩下韩彬一个僵在原地,想到憧憬的话,他有什么好说,似乎她的一百八十度转变都是由他所累。 回到家里,爸爸仍在沙发上看报纸,这次他放下报纸大兴问罪了: “今晚上来的女孩子是谁?” 韩彬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他简简单单地回答: “是同学。” 爸爸立刻抓着韩彬的答话而无理取闹起来: “是同学便带上家来吃饭,你学校有千多个学生,那你每天要轮流带一个上来?何况今天是妈妈的生日,连三叔一家也来了,你竟然带这……这样子的一个外人回家,真丢我脸。” 韩彬面色骤变,耳朵也赤红起来了,他很生气地说: “什么意思?什么这样子的外人?” 他知道爸爸话中明显在挑剔憧憬的缺陷。 爸爸也意料不到韩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韩琉这时走出睡房,她对爸爸说: “憧憬经常来的,她和我温习功课,只是你不在家,不知道而已。” 爸爸顿时无话可说。 韩彬对妹妹温和一笑。 韩琉和哥哥眨眨眼睛,走回睡房中。 韩彬在中文堂把自己和憧憬的事告诉了泥明。 泥明差点掉到地上去,不过他平衡力极好,用手掌一撑在地,便能坐回原位。 班主任呆狗狗看到,走过来敲敲泥明桌子。 “你在表演杂技吗?” 泥明向呆狗狗点头。 “正职杂技员,兼职学生。” 呆狗狗对泥明说: “Miss Kerokerokeroppi 昨天向我投诉,你整天上课讲话。” 泥明瞪大眼睛说: “我四年来上课都不断讲话,她到昨天才投诉?” 呆狗狗翻白眼,没好气。 泥明问呆狗狗: “Miss Kerokerokeroppi 除了投诉我上课讲话外,还有没有讲别的?” 呆狗狗想了想,说没有。 泥明点了点头,向呆狗狗扬扬手。 “这个投诉我会处理,这里没有你的事,你继续授课吧!” 呆狗狗呆呆地走回黑板前讲课了。 泥明转身和韩彬紧张地说: “憧憬真的和你回家?” 韩彬一记左钩拳抽中泥明的要害,食指抵在嘴边,看看四边无人行注目礼,才低声说: “是憧憬主动回我家的。” 泥明捣住被击中的要害,还在笑: “无所谓,过程不同,结果都一样。” 韩彬急急挥手。 “我们是清白的。” 泥明阴恻恻地笑: “冲凉后谁会不清白。我的汗毛在灯光下还会闪金光。” 韩彬感叹。 “泥明,你的思想真航脏!” 泥明笑说: “不及你的行为。” 韩彬气闷不说话。 泥明拍拍他的肩膀,正经起来: “第一天就带她回家了,是不是太急了点。” 韩彬没开口答是否,他眨眨眼睛说: “她一直在韩琉房中没有出来,出来时两人态度亲密,俨如姊妹。” 泥明自言自语说: “一个中六、一个中四,怎谈得拢?” 韩彬打了个哈哈。 “你问我,我问谁?” 泥明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他郑重地提醒韩彬: “小心憧憬教坏你的妹妹。” 韩彬的心一跳。 泥明皱了皱眉,正视韩彬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想我和你都不会相信吸烟的女人。” 韩彬点头。 “谢谢你泥明,祝你今年得最受欢迎男歌手奖。” 午饭时,憧憬站在中四教室门口等韩彬。 走廊上有男生向她吹口哨。 她竖起中指回应他们。 泥明推韩彬出去,“快拐走她,她要和全校男生有仇。” 韩彬在众男生的注视下把她拉出学校。 坐在餐厅的座位上,他气鼓鼓地问她: “你是否活得不耐烦?” “他们惹我在先。”憧憬瞒跚地坐下,右脚屈曲得甚吃力。 韩彬盯着她的腿,心想自己应该拉椅子让她坐,心已软了下来,便好言规劝: “男校每个男生都是禽兽,让我告诉你,他们怒起来,什么都做得出。” 憧憬微翅看小鼻子,提高声音说: “他们敢碰我?!哼哼!” 韩彬摇头失笑,喝了半林白开水,然后又失笑。 憧憬看了韩彬一眼,又从裙袋中取出烟包。 韩彬老大地白着眼: “你一直抽烟的?由出生抽到现在十七岁?” 憧憬燃起烟喷圈,盯着韩彬说: “不。我在半年前开始抽,因为破了一条腿,走都走不动,男友不知死到哪里去,一天抽三包也无人理。” 韩彬张大嘴巴没说话,那一幕意外又在脑内重播。他想到一个好好的、健康的女孩子,因他而变成这个样子──自暴自弃。 “你觉得一个中六和中四学生走在一起是否不正常?”憧憬在用餐前扯到这问题上。 “你指我们?”韩彬旋转看杯子,“我们不正常?” 憧憬犹豫数秒,点一点头。 韩彬微笑说: “我们只不过偶然约出来吃顿午饭。别人说的话你大可不理,两个男生搭膊头就是爱滋基魔,一男一女又被说成癞凤狂龙,男校学生多数没事做,便说废话寻开心,他们才是不正常。” 憧憬有点无奈地微笑了。 韩彬对她说: “转到男校后,环境适应吗?” 憧憬想了一会才说。 “也没什么,去到哪里都一样,换一个新地方可令我忘记很多伤心旧事。” 韩彬望望憧憬,他始终不敢开口询问她的过去,害怕憧憬比较起来,有种今非昔比的感觉。他只有技巧地问: “你觉得过去和现在,哪段日子较开心?” 憧憬耸耸肩,淡淡地像说别人的故事: “没有开心过,一直都没有,一点也没有。” 韩彬没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憧憬也无需要在他面前说假话。 他把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问了: “你以前的男友不是对你很好吗?” 憧憬看了韩彬一眼,苦笑说: “我以前有很多男友,每个都对我恨好,可惜没有一个对我真心。” 韩彬一下子不能听得懂,呆了半晌才明白她说的话。 憧憬直视看韩彬说: “所以找以后不想再有男友了,永永远远也不想再有。” 韩彬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如何反应,只好“嗯”了一声,心里滋味又酸又涩。 憧憬垂低头,她决绝地说: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一个知己。” 她抬起头看韩彬一眼。 “知己。”韩彬佯作不在乎,喃喃道:“我们正是好知己。一对很要好很要好的知己,你说是吗?” 憧憬肯定地点头。 “知己要互相照顾、互相体谅的,我知道。”韩彬无可奈何地说些她喜欢听的话。 “是。要体谅。”憧憬咬咬牙,“希望你会体谅我。” 韩彬向憧憬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清楚看 这时候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至两人坐位前。他双手递过一张卡片来,对憧憬说: “小姐,你有兴趣拍广告吗?” 憧憬盯看那男人手上的卡片,一脸不愉快,没有接过。 韩彬呆坐在一旁,更觉不知所措。 憧憬稍稍垂下头来,冷淡地说: “我没兴趣。” 那男人因职业需要,自然死缠下去: “我们拍的广告主题健康,广告出街,你更可能获得片商垂青,邀请你拍电影,这个机会应该好好把握。” 韩彬整个人像膨胀了的气球般,他只想尽快赶走他: “我是她的男友,我不准她拍广告,请你──” 那男人打断韩彬的话,迳自对憧憬说: “这件事应该由小姐自己决定。” 憧憬一拍餐桌,恶言相向: “我的决定是 ☆ ☆ ☆ x,快滚开。” 此话一出,那男人面色顿时发自,他把卡片收回,急急离开。 韩彬呆了足两分钟才定过神来,他开始明白她为何满口粗话了,有些事情实在令人忍无可忍的。 “未跛的时候,也有很多星探请我拍广告、拍电影,当时我自以为是地拒绝了。现在变成跛妹,也有很多星探找我拍广告电影如困他们只见到我的面孔,没留意我的腿的话。我现在走路一拐一拐的,现在我想拍广告了,但我能怎样?找一个推销轮椅的广告吗?” 憧憬一口气把话说必完,别过了脸凝视窗外。 韩彬喝光剩下的半杯水。 放下水林时,不小心把它摔到地上去。 侍应生急急过来扫走碎玻璃。 韩彬望回憧憬时,憧憬仍在看他。 两人沉默对视看,良久没说话。 韩彬心怯地首先垂低头。 憧憬挤熄了烟,幽幽地说了句: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想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 韩彬心里发酸。 憧憬突然决绝起来。 “我和你没拖没欠,不满意我请离去。” 韩彬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心里想: 是我欠了你,是我欠你的。 憧憬当然听不到。她又再发狠抽第二支烟。 韩彬按着她取烟的手。 憧憬怒目瞪他。 他慢慢地说: “请给我一支。” 憧憬有点错愕地看看他。 韩彬淡淡地再说一遍: “给我一支烟。” 憧憬的手没动。 “不想害你生肺癌。” 韩彬忧愁地笑了一下: “要生肺癌,我食素都会生。” 憧憬这才递了一支烟给韩彬,替他和自己点燃起来。 韩彬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管短了足足二分之一。 憧憬看傻了眼。 韩彬把半截烟灰在烟灰缸内挥掉,深深把烟喷出,然后说: “我读男校的,怎会不懂抽烟,但懂不懂是一回事,抽不抽又是另一回事。” 憧憬以不明白的眼神看他。 韩彬忍不住说: “假如你说无人理你,现在由我来在乎你。” 韩彬知道,憧憬的反应多半是怡然大笑地说:你是我的谁?然而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是心里话。 憧憬没有预期中耻笑他的的反应,反而她的嘴角有一抹难以置信的苦笑。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不是白雪公主,甚至连正常人应有的我都没有。” 韩彬别过了头,她每句话都在深深折磨他。 好久他才转回头,牢牢地看看她,绝对地、肯定地说 “我就是要对你好,由现在到以后。” 憧憬向他摇摇头,摇头中,她终于微笑了。 韩琉放学回家,才四点多,但却像捱了很多夜通宵般疲倦。 书包重得连她负著书包带子的肩膊也倾斜了,她每天背着的,着实不少。 妈妈不准她把书本留在学校的储物柜内,要她每天把课本带回学校上课,然后无论用不用温习和做功课,都要全数带回家。妈妈说她这样每天也看到那些书本,便不会养成偷懒的习性,所以韩琉的书包一向比其他同学重。 除了实质的重担,其实韩琉比她的哥哥并不幸福得多少。 有时她希望,自己像哥哥一样,成绩中下,做个不起眼的人,却可以自由自在。横竖别人都对他抱放弃态度,他也不需要为自己定下太高的标准,也不需要在爸爸妈妈的要求下挣扎。 韩琉无奈地摇头笑:我又在钻牛角尖了。 试问自己又怎能忍受被人看低的冷言冷语?爸妈把自己捧得高高的,自己成功时也倍感沾沾自喜。 憧憬说得对,她下能走回头了。 她抽一抽书包带,从书包的暗袋内,拿出锁匙,开做了信箱。 信箱内有几封信,有两封是账单,一封是加拿大寄来的空邮。 韩琉把空邮信放进书包内,其他两对插回信箱。 其实,她是挺羡慕韩彬的。 那女人的信中字字是关怀,换作她是哥哥,早就寻回亲母了。 哥哥有后路可走,自己却没有。韩琉永远都只是爸妈督促读书的扯线木偶。 她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趁妈妈还没有回来,韩琉开了电视机,然后走进房间,把校服换掉。 她倒了杯汽水,把刚收到的信拿出,躺在沙发上把信封开启了。 她聚精会神地看看每一只字。 看了不久,她把手中的汽水放在茶几上,整个人忽然弹了起来,她的手开始颤抖,像看见杀父仇人般瞪看信纸,身体像冰封一样。 然后她慌忙地把信纸摊平,火速地把内容再看一遍。 没有错了──她没有看错一个字。 屋外突然传来翻弄锁匙的声音,韩琉知大事不妙,她反应奇快,连忙把电视机关了,拿着信和汽水冲回睡房。 “小琉。” 妈妈的头探进房间。 “妈妈,你回来了。” “下星期的考试,你温习了没有?” 韩琉翻看书页,没有回头去答话: “差不多了。” 妈妈点点头,鞭策女儿说: “每科应考九十分以上的。” 韩琉没有抬头,不安地“嗯”了一声。 妈妈满意了。 “这样就好了。中文测验卷发回来了吗?” 韩琉迟疑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 “发了。” “等会要给爸爸看。”她踏出了房间。 韩琉转头看看她的背影,紧张地捏看手指关节──九十分以上。她凝视着地面一会,似在计算着可能性。 根本不可以有“不可能”这可能性。 她猛然抬头,强逼自己振作,她摊开了书本,心里却乱如麻。 她摇了摇头,似要挥走脑里的杂念。 当前重要的,是考好那个考试,要考到全级第四或以上的名次。 韩琉在一个多月前已听从妈妈的吩咐开始为考试温习了,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做人好像只有等着看成绩这个目标。 每天捱到深夜,妈妈仍不断催促她要多些温习,然后爸爸进来房间,却有不同的意见,他责备道: “这么晚还不睡,临时抱佛脚。” 韩琉要听从哪一方? 电话从听外响起,她听见妈妈在说话。 “她的目标是每科考九十分以上的。” “拿头三名,她蛮有信心做到。” “补习?不用了,小琉怎需要补习。” “好,下两个星期后小琉考完试,我们聚一聚。” 准是妈妈又和三婶通电了。 妈妈每天都在人前弦耀我,难道她不觉乏味吗? “小琉,妈妈出去买菜,你要温习。” “知道。” 直至铁闸关上的声音响起,韩琉才舒了口气。 以前的成绩一直徘徊在十名之内,全班第十名成了她最低的名次,上次考试拿了个全班第四,现在全班第四竟成了最低限度。 家里静悄悄的,她竭力把书本内密麻麻的字粒塞进脑子里,这是她对爸妈的交代。况且,除了读书,自己还懂些什么? “我还有些什么?” 韩琉突然想摇个电话给同学吐苦水:读得很辛苦呀!这次考试死定了! 然后大家又会轻松下来,振作地继续拼。 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一向没有朋友。 韩琉念的是女校,她每天上课都不说话,小息和午膳时间用来做习作,放学后立刻回家。 她能有什么朋友? 除了实实际际的谊书成绩外,便没有任何支持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她还拥有些什么? 她用手指算着:爸爸、妈妈、哥哥和学业成绩。 就这四样。 她还有四样属于自己拥有的东西。 韩琉抱起床上的熊猫毛公仔,整个人蜷缩在床,对著书本发呆。 家中空无一人,韩琉本应像摆脱了监视的,去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现在却不敢离开书桌半步。一旦视线离开书本,便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因为想到没有好的谊书成绩,她便没有爸爸妈妈的疼爱和关注。 她只有四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可以一下子失去三样。 不可以。 韩琉马上弹起来,坐在书桌前,努力地念课文。 她是那么地孤立无助,那四样东西是她所有的安全感。 吃过晚饭,哥哥迳自走回房间,妈妈叫韩琉拿出测验卷给爸爸看。 韩琉难为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没有看明白她的心意,只催促她快点取来测验卷。 韩琉的心碎碎在跳,双腿却不自主地走进房间,双手从书包内抽出今天派回的中文测验卷,再走出厅外。 她突然彻底地感到,自己是个机械人,别人踢一踢,她便动一动。 战战兢兢地把测验卷交到爸爸手上,自己站在他的面前。爸爸仔细地翻阅她的测验卷,眉头猛皱。 韩琉心知不妙,嗫嚅道: “今次全班只有三个人有八十分以上,我算是……不错的了。” 爸爸很不耐烦地挥看手,愤然叱道: “那么,你为何不是其中一个?” 韩琉全身在颤抖,抿着嘴,不敢再说话,她还可以说什么?” “真丢我脸。” 韩琉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爸爸的口中。 爸爸骂得脸也一阵红一阵白。 “我就看看你考试时怎样!” 他把测验卷掷下,气冲冲地走进房间。 韩琉呆呆地站看,凝视地上的测验卷,只觉满心委屈。已七十八分了,真的很差劲吗?羞耻而又不甘心的感觉袭上心头。七十八分也算丢爸爸的脸吗?韩琉俯身拾起测验卷。 妈妈走过来,苦口婆心地说: “不要怪爸爸,他也是为你好才骂你。你是我们的期望,绝对不能令我们丢脸的。” 她没有应妈妈一句,只低看头茫然地走回房间。 韩琉明白到她是不能够跌倒的,她没有翻身机会。 她坐在案头前,再揭开书页,强忍着泪水,如常读书。 什么也不想,只读书。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她拥有的爸爸妈妈。 她心里是害怕的,她害怕失去了她绝无仅有的四样东西。 所以即使有多倦,她仍要捱下去。为了爸妈,为了自己。 夜深,韩琉仍没有睡的意思,她揭一揭仍没有熟读的书页,像望见一段遥遥无期的路,有点气馁地伏在书桌上。 她想到今天拿到那女人给哥哥的信、爸爸的怨言、测验的失败、妈妈的期望,她没有气力独自承受。 这时,房门给打开,韩琉不敢动,佯装睡看。 她想,准是爸爸或妈妈见房间有光线,所以进来看看她。 韩琉希望他们见她半夜还在读书,会关切地叫她明天才读,快去睡,再为她关掉书桌灯。 这样,即使读得再辛苦也值得。 但她只听到爸爸不满的低沉声音: “这怎可以。” 然后大力地推它的肩,一定要把她摇醒为止。 “起来。” 韩琉伏在桌上,不敢抬起头。这时妈冯也走进来,不耐烦地说: “这么夜还吵什么?” 爸爸忿然说: “你看你的女儿,有床不好好去睡,居然伏在桌上睡了。” “由她吧!可能她读得太倦。” 爸爸不顾妈妈的说话,继续大力摇醒韩琉。韩琉装作给弄醒,抬起头惘然地问: “爸爸──什么事?” 爸爸命令: “立刻上床去睡。” 妈妈又插嘴: “这么夜还在读书?捱病了下星期不能考试怎办?” 爸爸迹近无理取闹: “平时不见你用功,要考试才临急抱佛脚。” 韩琉不作声,钻进被窝内。 爸妈关掉书桌灯,走出房间。韩琉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很陌生、很冷。 她拼命读书,是期望得到他们的关怀和支持,怎么现在只有冷漠和责备? 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吗? 她只希望时而有点鼓励、支持。原来这也算苛求。 韩琉缩在被窝内,不断反覆地想: 你们要我怎样,是不是要逼死我为止? 韩琉脑袋一片凌乱,一边数着:爸爸、妈妈:哥哥和读书成绩。 只剩三样。 她不能再失去什么了。 一切像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之内。全家除了她,便没有人在意去保持这个家的完整。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而她,她不能眼巴巴地看看这个家分裂。即使有点不胜负荷,她仍要竭力保护这个家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她拉开抽屉看到哥哥的信,顿感无所适从,毫无主意。 她不能再失去什么的了。 她不可以让那女人抢走哥哥。 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再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她忽然想起憧憬的话:有任何事,打电话给我。 韩琉相信,她一定有办法。 韩琉等屋内无人声,爸妈都上床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客瞌外黑漆漆的,韩琉知道,现在一定很晚了,不知憧憬姐姐睡了没有。 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想办法,今晚便无法入睡,明天也没精神读书了。 她悄声地在电话上拨了七个号码,电话发出第一下搭通了的声音时,韩琉已立刻后悔。 这时候吵醒人,实在惹人讨厌。 电话才响第二下,韩琉想放下听筒,电话就在这时接通,她一听便知道是憧憬的声音。 韩琉顿感所有委屈都涌上心头,她幽幽地说: “憧憬,我是韩琉……” 不久,学校里的同学也知道韩彬和憧憬在约会。 泥明身为韩彬的好友,他不能不坦言相告了。 “一句话,你当她是红颜知己还是女友?” 韩彬正在抄笔记,听到这话便停了笔,望着泥明。 泥明挥挥手。 “不必答了,我从你的眼神已看出……” 韩彬笑,“看出什么?” 泥明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你的眼睛会笑了,就差在还未发出笑声来。” 韩彬笑。 泥明唉了一声: “她中六,你中四,看上去好像母子恋。” 韩彬笑着抗议: “我和她一样十七岁。” 泥明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再劝也属枉然。 他有件事情定难于开口的,他本来想问:你真的不介意她是残废的?你是为了可怜她而爱她抑或为了赎罪而爱她? 但泥明口里没有问。 他想想自己,喜欢的是个失了忆的女孩,也是无法言喻的,他只有死心塌地去喜欢。 爱情也许毫无道理可言。 顺其自然吧:泥明心想,只有当事人才能解决自己的事。 ☆ ☆ ☆ 憧憬今天心情坏透,她在韩彬面前猛抽烟。 韩彬静静地看看她,只觉她举手投足都是美态,却没有令他感到反感,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很记得泥明问过他:如果地球只剩下你和一个吸烟的女子,你会怎办? 韩彬当时答:我会用地球掷她。 现在他面对的却是个不停在抽烟的女孩子。 “发生了什么事?” 憧憬抽烟抽得很凶,语气却异常平静。 “我听到两个走狗对话,一个明显在吠你:‘跛的他也要?那个中四仔,真是饥不择食。’” 韩彬呆了半晌,心里很难过,却笑了。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断不能把它剪下来,是吗?” 憧憬没有搭腔,面色依然难看。 韩彬轻轻按看它的手。 “我知道你替我不忿。” 憧憬的面色才缓和了些。 她无意瞥瞥自己的腿,有点难过地问: “到底是我错了吗?” “错不在你。”韩彬紧紧握看它的手。“错在其他人的眼光。” 憧憬咬紧牙关,把脸转到别处去,她双眼含满了泪光。 韩彬默言。 ☆ ☆ ☆ 放学的时候,憧憬没有等韩彬,她要赴一个人的约会。 到了公园,韩琉一早在静候。她坐在千鞦上,有脱不掉的孩子气。 憧憬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坐下。 韩琉搓看手指,把头垂得低低的。 憧憬温和地说: “你告诉我什么都好,请相信我不会说出去。即使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只一句话便把韩琉完全慑服了。 韩琉也独自忍受得太久了,她迫不及待地把韩彬亲母的事情全盘托出,然后递过了一封信给憧憬,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意见。 憧憬把信封开启,抽出信纸。 韩琉很坦白地说: “我不能失去哥哥。” 憧憬点了点头,把信摊开来看。乖仔: 让妈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很快便可以见到你了。 妈咪会在x月x日乘机到香港,抵港时间是x月x日早上十时五十分,乘的班机是加拿大航空公司八一七号。我到达香港的时间,正是你上课的时间,所以你不必来机场接我了。你是在下午三时半放学的,我那时应该在酒店了,你来电弥敦道的逸东酒店,或直接来酒店查询妈咪住的房间编号。妈咪渴望能快快见到你。 妈咪这次到港,只逗留四天,x月x日下午就要飞去新加坡,是公司安排的,要到几个地方考察业务。在世上,人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很多事都不由自主。幸好,这四天里,正好有周六和周日,你不必上学,可以和妈咪一齐。星期一,你上学,我早上见了要见的客户,下午才离港。妈咪只在担心,十几年没有见面了,现在有很多话要说,到时候又会怎样呢? 星期六、星期日两天,如果可以的话,带妈咪到海洋公园走走,拍些照片,初冬的阳光会令人很舒服的。如果不去海洋公园,就找个地方坐坐谈谈也好。只要孩子能多些在身边就可以了。 妈咪这次到港,没有安排住在亲戚的家,因怕不方便。所以在酒店住比较方便,没有那么多束缚。 妈咪现在不多说了,到时记得一放学就来酒店找妈咪。 妈咪 ☆ ☆ ☆ 憧憬看完了信,皱着眉头对韩琉说: “如果韩彬知道他的妈妈回香港真有可能跟她走。” 韩琉显然也有想过这可能性。 憧憬叹了口气,同情地说: “去过你家里四五次,我都是作客的,也觉得自己在坐牢。你父母给你的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韩琉黯然,事实说出来教她不好。 憧憬想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 “唯一不让她抢走韩彬的方法,就是不让他们见面。” 韩琉看看信纸,不知所措地说: “即使我隐瞒哥哥,不说出它的妈妈回来了,她也会主动找哥哥,到时我藏起信件的事情也会被揭破。” 憧憬眼珠一转,说: “我有个一石二鸟的方法。” 韩琉看见懂怅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你不会失去这个好哥哥的。” 韩琉猛力地点头。 她已完全相信这个大姐姐了。 在学校课室甫坐下来,坐在前排的同学手臂递过来,语带兴奋地说: “韩琉,我昨天割脉了。” 韩琉望看转过头来说话的女同学的手腕有深深的一道刀痕。 “你疯了啦!” 那同学苦笑,笑中有种悲哀味道。 “我情愿真的疯了:爸妈想也不会拿着成绩表向一个疯人追究。” 韩琉呆了半晌,这是真话。但她仍好言相劝。 “成绩表还未派,不要打定输数。” 同学用手贴着额,平淡得像说别人的事: “考成怎样,我心中有数。” 同学的成绩一向中上,自然有她的一套标准。 个多星期的考试,早把所有人折腾得可以,但决定生死的,还是成绩表──那张薄薄的纸。 同学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 “我怎向爸妈交代?我怎向爸妈交代?” 韩琉看看同学,不知如何开解。 开解了她,并没有改变她爸妈对她和对她的成绩的态度。始终,能开解她的只有同学自己的爸妈。 ☆ ☆ ☆ 嗯,她终于解脱了。 如韩琉所说,凡事总有解决办法的。 她和自己一样,想不到其他办法向爸妈交代。 只好把性命归回他们,算是还了债。 那同学没有等到派成绩表那一天的来临。 不会怪她鲁莽,韩琉心想,没有多少人能忍受失败和压力这两种精神轰炸。 坐在邻坐的同学数口气道: “若死能一了百了,她死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死不是一了百了。” 韩琉的心又慌又乱,她对邻坐的同学问: “如果成绩差怎办?” 那同学淡淡地苦笑说: “那就只好面对现实,下次再努力吧!” 韩琉患得患失地苦笑。 如果支持一个人生存下去的东西消失了,一个人很难活下去。 她自己有三样。 妈妈、哥哥和证书成绩。 韩琉知道,那是少得可怜的数目。 但,那是她仅有的了。 她只有期望,明天收到的成绩表会恨理想。 她已想不起,在那日夜颠倒的考试周中,模模糊糊地考成怎样。 第一天考试的前一晚,她温习到很夜,一直不放心去睡。睡着后惊醒──七时。她慌忙地套上校服,怪着妈妈不叫醒她。再看看钟,是五时多。她紧张得看错了时间。那早还有半个小时韩琉便应该准备出门,她想再睡一会,但她已换了烫好的校服:想再温习一会,又不知从何开始。终于,她呆呆地坐到天亮。 想起那浑浑噩噩的一周,她不敢再想。 吃晚饭时,妈妈已急不及待地叮嘱: “小琉,明天派了成绩表立刻回家。” 韩琉低头把白饭送进口里,含糊地应道,“我会。” 妈妈挟了一件鸡块进韩琉的碗中: “你怎么不吃菜。” 韩琉把鸡块送进口里,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 “小琉,我说过多少次吃饭不要看电视。” 妈妈又挟一件鸡块给韩琉: “三婶又打电话来问你的成绩,我约了她一家星期天饮茶。到时给她看看你的成绩表。” 韩琉没有作声。 “我在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见?” 爸爸给妈妈的啰唆吵得不耐烦: “收声吧!” “我为她好,但你呢?你有没有关心她?” “你这样就叫关心?” 韩琉忍不住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爸爸却没有放过她,无理取闹起来: “你是不是很忙?连吃饭都赶时间。” 韩琉垂下头,满心委屈: “不是。” “那么,陪我们吃饭很难为你?” 韩琉正要顺从地坐下,由开饭到这刻都一言不发的哥哥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地走进房中。 爸爸看看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便老羞成怒地说: “你们不要当我透明,你们吃的穿的都是我的,却连书也读不好,我宁愿生块叉烧。” 妈妈见韩彬入房去了,立刻反驳爸爸: “你抵毁别人,也不要抵毁小琉。” “明天便知。”爸爸冷冷地命令韩琉:“吃完也不准看电视,入房读书。” 韩琉走进房间把头埋在枕头下。 还没有收到成绩表,家里已充满火药味,如果明天带不回考取全班四名以内的消息回家,她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 韩琉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其实现在想也没用,唯有看明天的成绩表定生死。 但整个人仍硬蹦蹦的,脑袋里像充塞着一百样未做好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韩琉索性起床收拾桌面的东西,令自己忙碌,好让脑袋不能胡思乱想。 她把书本叠起来,放在书桌一角。 突然瞄见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相片。 是学校旅行的全班合照。 不知怎地,她的目光才第一眼就停在刚自杀了的同学身上,她当时的笑容很灿烂,但她现在已经死了。 一种恐怖的感觉袭上心头,韩琉感到那同学仍在,就浮游在她背后,要将手腕的刀痕展示给她看。 她慢慢地转过头当然不会看见什么。 再回头看那帧相片,骇然看见那自杀的同学对着自己阴森地笑。相片中的她整个人突然渗出血红色,慢慢染满整张相片…… 韩琉可怕地尖叫,霍地弹了起来。 房间漆黑一片,她坐在林上,发觉刚才只是个梦。 但她浑身已被冷汗湿透了。 ☆ ☆ ☆ 一觉睡醒,是派成绩表的日子。 韩琉看看一个又一个同学从老师手上取过成绩表,大多数同学都表情木然。 韩琉没有心情研究别人的心情她只知道,下两个同学收到成绩表后,便轮到她了。 一切已尘埃落定,她依然紧张,全身颤抖,不断默念祷文,愿主保祐自己的成绩在四名之内。 她想:其实以我一向的成绩,全级四名内不是难事。不是难事。 韩琉感到胸口一阵翳闷,准是昨晚睡不好,又没有好好吃过晚饭,今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她猛然一醒,想快步走到老师面前,但匆忙之际,撞倒了椅子,韩琉狠狠地弯身迅速把椅子搬回原位,再站起来,忽然眼现金星,她还支持着,一步步地走到教师桌前。她有种不祥的预兆。 成绩表上鲜红色的笔迹像利刀子般插进韩琉的眼睛。 地理科-四十七分。 韩琉用手撑看桌面,平衡着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下坠到无底深潭。 老师跟她说: “今次你考第二十名,因为地理科拉低了分数,令整体成绩退步了不少……” 韩琉再没有把老师接续的话听进耳里,她摇摇欲坠地回到坐位。 完了。 一切完了。 韩琉,考第二十名。 韩琉看看前面空置了的坐位发呆。 她捏紧成绩表,想把它毁成废纸,但不可以。成绩表最重要是给爸妈过目。 她丢了他们的脸。 该怎样向他们交代? 放学时,韩琉拾超书包离开。她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主意。 韩琉仍然不相信,刚才的一切是事贾。 但成绩表实实在在地夹在书包内的书本中。 双脚本能地向回家的方向走,韩琉脑里惯性地指使她回家,直至她拿出锁匙要开启大门。 她突然想到,妈妈可能已在屋内等着要看她的成绩表。 然后给爸爸看,给三叔、三婶看,也给堂姐思琪看到她的失败。 她想到这里,便匆匆地掉头乘电梯走。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韩琉走得脚也酸了,却不知在哪里停下。 有哪里属于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全身在抖。 六、七点钟后,街上行人愈来愈多,公路上的车飞快地驶过,顽固又持续地在她面前经过。每一个人都像有一个目的地进发。 而她,顿感前路茫茫。 她从校服裙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投了电话亭的钱箱内,缓缓地按着家中的电话。 考二十名,爸妈会原谅自己吗?韩琉在按上第六个数目字时慢慢放下电话。 家,她知道,是不能回的了。 她不会解释,爸妈也不会听她解释关于考试失败的理由。 在三叔、三婶、思琪面前,爸妈会为这个女儿而感到羞耻。 她用听筒敲着自己的额头。 然后她想到了憧憬。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七个数字,电话通了,她急不及待地等着憧憬来接听。 超过半分钟,仍然没有人拿起那头的电话。 韩琉把话筒放下,取回硬币,茫然踏出电话亭。 一定要找到她。 韩琉抱着双臂,漫无目的地继续踱步。她想等憧憬接听电话,才再作打算。 游荡了两个小时,天已漆黑一片,韩琉疲倦地再往电话亭中投入硬币。 电话响了十数秒,无人接听。 韩琉望望表,已差不多九点了,她又饿又渴又失望,感到自己是个性命垂危的人。就在这时,有人接听电话了。 韩琉对着听筒说:憧憬,憧憬。 是的,是憧憬。 韩琉听憧憬指示,在一家餐厅等地。 憧憬很快便赶到了。 憧憬见韩琉双眼通红,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问: “发生什么事?” 韩琉像找到庇护,突然声泪俱下。 憧憬拍看它的头,柔声地说: “是不是派了成绩表?” 韩琉点点头。 “考得不好,爸妈也会原谅你的,你还有下一次机会。” 韩琉用力摇头,从书包内抽出成绩表递给憧憬。 憧憬看了看,诧异神情难以掩饰地呈现在脸上。 韩琉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会打死我的。” 憧憬把成绩表合上。 “有没有打过电话回家?” 韩琉激动地摇头,“没有。他们一定会打死我。” 憧憬皱着眉头。 “你现在才回家,他们一定怒上加怒。” 韩琉急得把抹眼泪的纸巾撕成碎块。 “每次我也考全班十之内的,现在因为地理一科-考二十,他们一定打死我……” 憧憬重重地叹气。 “憧憬,你一定要帮我。” 憧憬点点头。 “憧憬,如果连你也帮也帮不到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韩琉绝望地说: “我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憧憬终于打破沉默,她提醒韩琉: “现在差不多十时了,你父母可能已致电你所有的同学、老师,去搜索你的行踪,甚至已通知了警方。” 韩琉脸色更青了。 “不如我替你打电话回家,告诉你爸妈发生何事,他们可能会谅解。” 韩琉无力地摇头,怀恨冷笑。 “没用的,我太清楚他们了,他们要的是面子、面子、面子。” 憧憬语塞。 好一会她对韩琉说: “我替你致电回家找韩彬吧。” 韩琉心里升起一线曙光。 “好的,只要找到哥哥,他定会维护我的。” 憧憬拍拍韩琉的肩头,便飞快地执起餐室墙上挂着的电话,按了韩琉的电话号码。 韩琉远远看着憧憬向话筒讲了几句话,便放下电话,一脸惆怅地回到韩琉身边,对她说: “韩彬和你爸爸已出了家门到处找你了,你妈妈还问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她已报了警,警察很快便会找到你。” 韩琉的心一下子冷却至冰点,最后一丝希望也幻灭了。 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能接受现实。 事实她是失败了,竞争总带来成功和失败。以往她一直成功,现在她彻底失败了,一次失败就注定她万劫不复。 “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了。”韩琉对憧憬喃喃说:“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了。” 憧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没有事了。”韩琉用平生最平静的声音说:“憧憬,你回家吧!” 憧憬苦笑。 “我怎可丢下你不理。” 韩琉再说一遍: “让我静静坐一会,我没有事的。” 憧憬知道韩琉的情绪不寻常,她技巧地问. “你会不会回家?” 韩琉垂下了头。 “我不知道。” 憧憬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了: “有想过死吗?” 韩琉抬头看看憧憬。 过了一阵子,憧憬才说: “当我右脚刚刚跛掉的时候,我想过自杀,但我认为坚强活下去才是对的,所以我活了下来,活下来才知道其他人当我是怪物看待,所以找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即时死去,我知道我将会后悔到我死去那一天为止。” 韩琉望着她发呆。 憧憬牢盯着韩琉,一字一字地说: “有时,死去比活着更好,生存是无期徒刑。” 韩琉右边的太阳穴一直在跳,憧憬怅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内盘旋。 憧憬站起来说: “我先走,让你静静想一会,有什么事可以再打电话给我。” 韩琉思绪混乱,她只有乏力地点点头。 她目送憧憬一拐一拐地离开,憧憬走步路都那么吃力,生存实在太痛苦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餐厅的客人愈来愈少,韩琉的心愈来愈灰。 爸爸、妈妈、哥哥、学业成绩。 没有了学业成绩,爸爸妈妈会放弃自己。 哥哥的亲生妈妈将会回来找哥哥。 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韩琉一夜没返家。 全家人像发了疯般打电话,把所有认识韩琉的同学都寻遍,答案都是不知她的下落。 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妈妈由晚上十时已开始流泪了。 晚上十一时,爸爸正想拾起听筒报警,电话快一步响了起来。 是警察局打来的电话。 他们找到了韩琉。 她倒毙在一所餐厅洗手间的厕所内。 是自杀。 被人发现时,她手腕画了一道长长的刀痕,血都流干了,已经救不活。 她身边有张成绩表,里面的英文字母成绩是红字抑或蓝字,已无法辨别。因为,纸张已被染成深褐红色。 但一切已经无关重要。 人都死了,灰飞烟灭。 ☆ ☆ ☆ 警员把他们三人带到医院殓房,示意他们认尸。 爸爸揭开白布,看到韩琉的脸孔。 韩彬侧过脸不能再看。 妈妈哭得呼天抢地,爸爸双眼也含满了泪水。 没有人敢揭开盖着她手腕部分的白布一看。 韩彬心里激动地想:逼逼逼,现在终于逼到她走投无路,逼死了她,真该拍案叫绝,哭什么鬼? 韩彬忍看泪,却忍不住第一个冲出医院,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他的鼻子一凉,两眼便流下眼泪来。 妹妹。 才十三岁便去了。 叫他怎么能相信? 他和她无亲兄妹之实,却有亲兄妹之情。 然而她就这样为了一次成绩失败而白白牺牲了。 他这个时候很想很想抽烟,抽它一千包。人到最不开心时便想办法折磨自己。 韩彬不愿意等爸妈出来,他一个独自回家。 途中见到憧憬在街灯柱子下伫立着,昂高头向天空喷烟。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韩彬心里感到很奇怪。 他走到她面前哽咽告诉她: “小琉她──” 憧憬朝他点点头,她知道这件事了。 韩彬很难过地把憧憬紧紧拥进怀里。憧憬忽然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是我叫她去死的。” 韩彬像被一盘冰水淋在头上,一把推开憧憬,失声问: “什么,你说什么?” “真话。”憧憬的脸容有一股罕见的阴沉。“你听到的。” 韩彬退后一步,想看清楚面前的人是否真真正正的憧憬。 憧憬一手把烟蒂弹到老远,指着韩彬咬牙切齿地说: “是你累死你妹妹的。” 韩彬闻言,仿佛五雷轰顶,他许久才迟疑叉心虚地问: “你知道了?” “是的。由开始就知道了。”她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进入男校,不难;与你接近,也不难;最难的是,怎样令你最伤心欲绝。” 韩彬像傻瓜般站看,毫没反应。 憧憬的嘴角微微掀起: “后来我想到,人最伤心莫过于失去身边至亲。家-散-人-亡。” 韩彬听到这里,已知妹妹的死和她有关,再忍不住向她扑过去,他双手猛撼着她的肩头,伤心欲绝地嚷道: “为什么是小琉?为什么要选她?” “她是利息。”憧憬说:“现在轮到你。” 话刚说完,一柄小刀已深深刺进韩彬的大腿。 韩彬双手按看她的肩,眼睁睁地看看憧憬把鲜红色的刀尖从自己的腿抽出,紧接着又补上一刀。 憧憬瞪看韩彬,幽怨地说: “我什么都失去了,一生都给你毁了,你却不顾而去。你是应该关进监牢的,我只是替天行道。” 韩彬右腿的鲜血不断涌出来,韩彬运站也站不稳,倒在地上打滚呻吟。 憧憬握着刀,一拐一拐地走近韩彬,韩彬的腿剧痛入心,只有不停地将身子挪向后。 直退至街上墙角,韩彬退无去路了。 憧憬双眼一闪一闪地说:“我要你试试残废的滋味。” 她的手一扬,刀子已向韩彬小腿插下了。 韩彬站不起来,只能坐以待毙。 就在最危急一刻,有人在憧憬颈背重重地一击,她闷哼了一声,整个人向前仆倒在韩彬身边。 憧憬的耳背慢慢渗出鲜血来,她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韩彬抬头一看,面前站看的,救他的居然是-他的亲生妈妈。 她的样子和寄来的相片所看到的一模一样,不会错了,肯定是她。 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两母子会在这个情形下重逢。 韩彬凝视身边昏迷的憧憬,他轻轻拭去她眼眶的泪水,说不出有多内疚和悲哀。 换转他是她,会不会这样做? 他不敢肯定。 他昂起头,看看十年来首次相见的亲生妈妈,想起刚死去的妹妹,他一时感触起来,两行泪水不可制止地掉了下来。 他哭着地对她笑了一笑,叫了她一声: “妈咪。” 泥明捧着葡萄适,敲韩彬病房的门。 韩彬的妈妈替他开了门,泥明对躺在林上的韩彬说: “小彬彬,我真有你心,又来探你了。” 韩彬的面色比前几天红润得多了,向泥明笑道: “你已带来第十三支葡萄适。” 泥明把葡萄适放在他床头的小桌上。 韩彬的妈妈站起来。 “彬,妈妈先走了,让小朋友和你倾谈。” 韩彬点点头,他的语气尽是关怀: “妈咪,你回家好好休息了。” 韩彬的妈妈挽起保暖汤壶,临出门口时再叮嘱: “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要立即按铃召护士。” 韩彬应了一声。 韩彬妈妈的神情实在倦极了,然而她还是说: “明天一早我来探你。” 韩彬向妈妈报以温暖目光。 泥明拍拍胸膛。 “伯母,我暂时充当韩彬保母。你放心好了。” 韩彬的妈妈笑笑,安心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泥明坐到韩彬身边来。 我非常妒忌你。” 韩彬用手指指打上石膏的右腿,苦笑道: “给你试试看,你就知味道。” 泥明挥挥手。 “我是妒忌你有个对你好的妈妈。” 韩形自知会错意,面上不禁一红。 泥明妒忌地谈: “每天携来煲足五小时的猪脚汤,替你的天残褪以形补形.真正可怒也。” 韩彬引以为傲她笑。 “她担心我的伤势,不肯飞去新加坡考察业务,逗留在这里照顾我。” 泥明牙痒痒地道: “这才是贤妻良母,我家中那只是母老虎。” 韩彬却叹一口气,告诉泥明: “我这个亲生妈妈,差一点便不能相认了。” 泥明一脸不明白。 韩彬取出一封信给他看。 泥明把信纸揭开,里面是韩彬的笔迹。 ☆ ☆ ☆ Ivy: 已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含在香港逗留数天,期间想与我见 面,但请原谅我的拒绝。 我不想因为你的出现而骚扰了我和我一家人的生活。 过去的事我已彻底底地忘记,六岁前我懂什么?长大后 才知道,我吃的住的都是家中父母的。妈妈待我很好,我和 她感情很深厚。 恕我直言,我不想一个外人的介入,令我们母子感情有 变。 小时候离我而去的,我希望永永远远离我而去。我不想 给太多故人旧事困扰自己,我现在活得很快乐,我希望快乐 不会被中途打断。 请尊重十七岁的我的决定。 祝 旅途愉快 韩彬 ☆ ☆ ☆ 泥明看完了信,错愕了很久,他尝试为韩彬妈妈的感受想想,发觉是悲痛得难以忍受,一个十年不见的儿子写出一封字字针对自己的信。如果他真是Ivy,宁愿把韩彬视作陌路人。 就当少生一个便算。 韩彬竟笑着问: “写得很摧心挖肺呢?足以吓走她吧?” 泥明鄙夷地盯看韩彬。 韩彬苦笑摇头。 “信不是我写的。” 泥明心中大骇,立刻把信重新仔细翻阅数次,才发现那不是韩彬的笔迹。 韩彬语气干涩之极: “是憧憬写的,她把信留在我妈妈入住的酒店接待处,由酒店职员转送到她手中。” 泥明吞了一大口涎沫,但他看出了漏洞: “如果你没有把亲母的信给她过目,她怎会比你捷足先登?” 韩彬的样子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怜的。他怪叫起来: “我近一年来也只收过妈妈一两封信,我以为她已把我淡忘了。” 泥明的脑筋转得很快: “憧憬愉信?” 韩彬却摇摇头,他说: “早于那宗意外发生前。” 泥明想了一会,续说: “那就是韩琉把你亲母的信给她过目,让她捷足先登。” 韩彬张大了嘴巴,本来他想辩斥,为什么不怀疑是他家里的爸妈?但想到妹妹和憧憬的深厚友谊,他不能否认泥明的想法是对的。但是,死无对证,韩琉已经入土为安了。即使追究也追不回了。 韩彬把后来的事情忆述一遍: “我妈妈把信看完,悲伤欲绝,哪敢来找我?只不过她在留港期间想偷偷见见我,知道我近况也是好的。于是一路跟踪看我,也及时幸运地救了我。” 泥明拍一下掌,舒了一口气: “总算大团圆结局。” 韩彬摆摆头,悲哀起来: “妹妹的死呢?是憧憬害死她的。” 泥明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望看窗外: “害死她的是成绩表、父母和那些三叔、三婶。他们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如果我没猜错,她本身已有自杀的倾向,憧憬只是在旁鼓励、怂恿她实行。其实自杀不能解决问题是不要得的行为。” 韩彬苦笑。 “但憧憬何必把小琉的死完全揽在身上?” 泥明转头看韩彬。 “她要你又内疚又难过,让你以为自己间接杀死妹妹,折磨你,终生。” 韩彬咬咬牙,闭上双目。 憧憬也太狠了。 泥明替这好朋友难过越来: “由憧憬跟你同困电梯开始,一切都是布下的局。她充分利用你的内疚和赎罪心理,令你抛也抛不掉她,逐步走入你家庭、生命,到最后要令你失去亲母、妹妹、甚至你自己。” 韩彬把头别过去,他不愿意再听下去。 泥明长长叹气,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可惜: “她明知要付代价,也宁愿和你两败俱伤。” 韩彬用手掩着面孔,好一阵子才把手放下来。 “憧憬一早知道是我害她的,我却纯真得以为可以骗她一世。” 泥明白他一眼。 “她给你骗由于想骗你入局。” 韩彬只有躺卧床上苦笑。 “我居然引狼入室。我是否像个傻子?” 泥明摇首,沉吟了一会说: “只是她太聪明。我昨天向警方调查过她的资料,她以前是香港一流名女校的高材生,中五会考成绩是九个A。” 韩彬点头,他一早知道。从报章中也知道,她在准备赴考第十科的清晨,他令她被汽车撞倒了。 泥明倒抽一口凉气说: “所以她报读中六时,指定要进入我们三沛的斯撒男书院,凭她九优的成绩,简直易如反掌。” 韩彬无力地瘫痪在床上。 泥明按按他的肩头。 “她太深不可测,你不可责怪自己。” 话虽如此,韩形心里还是很难过。 泥明说回些开心事情: “无论如何,憧憬被判进女童院,今天会被送进去,一切便雨过天晴,你可松一口气了。” 韩彬忧愁地苦笑: “等憧憬释放出来时,可能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 泥明不置信。 “十八个月后,起码你会对她有所戒备了吧?!” 韩彬坦白说: “如果十八个月后,我还是很喜欢她呢?” 泥明答得很快:“你死定了。” 韩彬的心一阵黯然。 他对泥明说: “我想休息了。” 泥明很体谅韩彬的心情,他压低声音对韩彬说: “仍需要安眠药吗?”. 韩彬无奈地点点头,看看右边大腿,石石膏底下的刀伤部位仍隐隐作痛;妹妹的死仍令他耿耿于怀,总令他睡不安宁。 韩彬对看泥明苦笑: 给我一点吧。我昨夜没有服安眠药,眼光光看着天花板一整夜。” 泥明愉愉锁了房门,从自己衣袋取出几颗安眠药丸给他。 韩彬一口气全吞下。 泥明很替韩彬难过,但他最不喜欢安慰人,他只说句: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来探你。” 韩彬警告泥明: “不要再买葡萄适,多谢合作。” 泥明笑笑便退出病房。 他没有即时离开医院,他正等待一个化验报告。是一个关于他自己的化验报告。 安眠药的效力发作,韩彬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快要进入梦乡,有人突然打开房门,韩彬疲倦地侧过头一看,门外站看的居然是憧憬。 憧憬对韩彬阴沉一笑,轻轻将房门上锁,一拐一拐地走前来。 韩彬惊恐地瞪看憧憬,在病床上叫至声嘶力竭,猛按床头上的求救钟,也无人赶来救援。 想挣扎坐越来,才发现四肢不知何时已被绑得紧紧的,根本动弹不得。 憧憬坐到韩彬林沿,用纤长的指尖温柔地经抚他的胸膛。 韩彬只感到指尖掠过肌肤的一阵寒意。 陡地,憧憬双眼露出凶光,五只手指掐进韩彬的心窝,活生生把他仍在跳动的心脏掏了出来,挣狞地大笑起来。 韩彬满额满身都是冷汗,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双眼猛然张开,发觉还是安然无恙,心脏没有被抓去。 原来只是个恶梦。 那纯粹是意外,无人预料会发生。 韩彬亲手毁了憧憬的一生。令地出健全变成残废。 最意外的是,韩彬爱上憧憬,她却恨透他……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Marky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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