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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大喜


  女主角所以芳心大喜,盖依她的判断,那些稿纸一定写得满满的矣,谁晓得事情有点大谬不然,她竟在最底层抽屉里发现了它,不但没有写得满满的,而是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原来乔治先生恐怕太太翻他的稿纸,故意弄的玄虚也。这一气非同小可,她就和他大闹。依照常情,该丈夫准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谁晓得他不但不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还跳高哩,一面跳高一面吼曰:“你一点都不心疼我,日夜不断逼我写,我难道不能休息一下哉?”娇妻哭丧脸答曰:“你当然可以,但你根本没有写呀。”该丈夫急啦,宣称冬天太冷,手脚都僵,等春天时一定写。春天来啦,百花齐放,使人心身都懒,还是等夏天吧,夏天不写就是王八蛋。可是到了夏天,蚊子又多,天气又热,汗流浃背,挂到绞架上都绞不出灵感,想起来还是冬天好。
  这篇文章的结局是一段话,女主角叹曰:“到了现在,我们结婚已二十年,他还在天天发誓说,下个月就要写他的书。”
  乔治先生当然是经过戏剧化了的人物,不过也正可说明世界上这种臭男人实在太多,多得连小说家都提出了典型。呜呼,青年人最大的毛病是志大而才疏,几个小伙子聚在一起,瞧他们前途光明吧,不一定是瞎吹的,而实在是都怀着强烈的自信。记不得是哪个洋大人写的文章,描写两个穷画家的故事,在房东太太把他们撵走的前夕,两块活宝在房子里大骂该房东太太庸俗恶劣,不知艺术为何物,然后灌了两口黄汤,甲恭维乙是毕加索,乙恭维甲是雷诺阿,甲说他的计划,乙说他的抱负,说到得意之处,好像眼看就要成大名而发大财。这时房东小姐一个人默坐在楼梯上,双手紧握,倾听他们信口雌黄,心跳如捣。一会功夫,其中一个走啦,另一个送客归来,女儿撞上去,把他抱住,吻他,说她相信他将来不得了,要他带她远走高飞,她可以为他洗衣做饭、管家务、整理画架,使他无后顾之忧而安心作画。艺术家本来已自我沉醉,一听有人如此崇拜,就更信以为真,架子马上端了起来,说他不能娶她。因艺术家都是只过爱情生活,而不过婚姻生括的。他需要自由,有自由才能发挥天才。主要的还是她不漂亮,如果漂亮就好啦。一面说一面向楼下的房东太太开骂,骂她是“巫婆”,只知道钱钱钱钱钱钱钱,不知道他是人才。
  这故事似乎颇有教育意义。夫“财”“才”均难发现,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等到嫁了过去,生米煮成熟饭,可能竟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天下最伤心的莫过于见钱眼开型嫁给一个穷措大,而艺术气质型嫁给一头俗猪。见钱眼开小姐满心以为嫁的是一位部长兼富翁,出门有汽车,家里有冷气,巴西有橡园,美国有房产,想不到蜜月一过,原来他不但啥都不是,而且还啥都没有。汽车是租车行的,房产固然有,早于五年前就卖啦。一场春梦,化为泡影,“忽咚”一声,跌到万丈深渊。而艺术气质小姐亦然,她本来以为她的丈夫能成为名作家、名画家,或能成为学人专家,至少也能成为一个博士、硕士的。更相信他的气质和见解,不同凡品。两人情投意合,即令过粗茶淡饭日子,也都十分开心。想不到嫁了才三天,竟发现他原来是一个下三滥,照样会痛不欲生。
  问题是,严重的程度却不一样,见钱眼开型万一瞎了尊眼,嫁了个穷措大,固然倒霉,但一旦时来运转,说不定仍可发上一笔。只有“才”这玩艺,没有就是没有,一旦把乌鸦当成了凤凰,那才是走人绝路。盖穷措大可能有平地一声雷的一天,而乌鸦却怎么变都变不成凤凰也。人类的情操都是向上的。守财奴哭他丢了钱,听的人不但不会同情他,恐怕还要大笑一场,以资庆祝。一个如花似玉哭她遇人不淑,恐怕人人都会陪着她落泪,这种错把乌鸦当凤凰的结局,最最惨不忍睹,因其很难挽救,别人也帮不上忙也。
  君看过《聊斋》上的嘉平公子乎?该公子堂堂皇皇,一表人才。有一位漂亮绝伦的小姐,爱他爱得天昏地暗,他当然也爱她爱得天昏地暗。后来虽然发现她竟然是一个女鬼,但仍爱她如故,盖她奇美,一见她就连心都化了也。他回家后,女鬼也跟着他回家。老爹老娘用尽了方法,除了向警察局报案外,还请高僧老道,念经捉妖,搞了个人仰马翻,结果该女鬼连毫毛都没有动,依然故我。
  可是,终于那一天来啦,该公子写了一张字条,放到桌上,该纸条白字连篇“椒”写为“菽”,“姜”写成“江”,“可恨”写成“可浪”。女鬼看见,在背后批曰:“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若上不如为娼。”题罢,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噢,连高憎老道都木法度,几个白字却能把她轰走,庸俗愚劣之不可耐,稍微有点灵性的人,都受不了也。这是才女们最大的困惑,谢道韫女士的丈夫是王凝之先生,王家是四世纪时中国最最高级的名门,可是王凝之先生却是一个嘉平公子——即令不是嘉平公子,大概差劲得也够瞧啦。谢女士不像那位女鬼,女鬼伤心之余,可以化作一首清风,脱离苦海,谢女士却不得不守着该俗猪一辈子。有一次回娘家,忍不住曰:“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王凝之这种东西!”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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