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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


作者:高行健

  无场次多声部生活抒情喜剧

  人物

  沉默的人中年人
  大 爷 六十多岁
  姑娘 二十八岁
  愣小子 十九岁
  戴眼镜的 三十岁
  做母亲的 四十岁
  师 傅 四十五岁
  马主任 五十岁
  (人物的年龄均为出场时的年龄)

  地点

  城郊一公共汽车站

  [舞台中央竖着一块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子。由于长年风吹雨打,站牌子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站牌子的旁边有一段铁栏杆,等车的乘客在栏杆内排队。铁栏杆呈十字形,东西南北各端的长短不一,有种象征的意味,表示的也许是一个十字路口,也许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交叉点或是各个人物生命途中的站。人物可以从舞台的各个方向上场。
  [沉默的人挎着个提包上,站住等车。大爷空手上
  大 爷 车刚过?
  [沉默的人点点头。
  大 爷 您进城去?
  [沉默的人点头。
  大 爷 这礼拜六下午进城就得赶早,等下了班再来赶车,且挤不上去呢。
  [沉默的人微笑。
  大 爷 (回头望)还没影儿呢。这礼拜六下午,大家伙都要进城,车还就越少。您要迟走一步,赶上那“高峰”,什么词儿!大伙都下班了,那节骨眼上,您就瞧那热闹吧,都生疖子硬挤,可您还得有那劲儿呀。象咱这年纪的,没门儿!咱总算赶在前面了,那提前下班走人的主儿还没动窝呢!咱午觉都没敢睡。(松了口气,打个哈欠)要不是今儿晚上城里有事,非去不可,咱说什么也不凑这“高峰”。(掏出香烟)您抽烟不?(沉默的人摇摇头)不抽烟的好。花钱得气管炎不说,想抽点好的还真买不着。一说来了“大前门”,得,那队就排到马路上来了,还拐几个弯儿。一个人限购两盒。您眼看排到了,售货员一掉脸,走了。您再问,答理都不答理你。这就叫“为顾客服务”?装装门面!那“大前门”其实都从大后门走啦!就跟这坐车一样,您这不是规规矩矩排着队,他一出溜,前面去了,朝司机一招手,前门开了。人家是“关系户”,哼,尽这词儿。等您赶过去,它扑哧又关上了。这就叫“为乘客服务”,您还不干瞪眼?谁都看着,就是没治!(朝台侧一望)得,来人了,您头里站着,我排您后面,待会儿车一来,就乱套了,谁力气大,谁抢先占座儿,就这风气!
  [沉默的人 微笑。
  [姑娘拿着个小钱包上,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站住。
  [愣小子上,一跃坐到铁栏杆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过滤嘴香烟,用气体打火机点着。
  大 爷 (向沉默的人)您看,我说吧,就这风气!
  [沉默的人用手指敲打着铁栏杆,表示认可。
  愣小子 等多久了?
  [大爷装没听见。
  愣小子 得多少时间一班车?
  大 爷 (没好气)问汽车公司去。
  愣小子 真逗,我问您呢。
  [沉默的人从包里拿出本书,看起来。
  大 爷 问我?我又不是调度。
  愣小子 我问的是等多久了?
  大 爷 年轻人,没这样问话的。
  愣小子 (醒悟到)老爷子。
  大 爷 我不是你老爷子。
  愣小子 (嘲弄地)那您老……
  大 爷 用不着。
  [愣小子败兴,吹起口哨,斜眼瞅着大爷,晃动着两腿。
  大 爷 这是站队扶手用的,不是座儿。
  愣小子 坐坐怕什么?又不是麻秆扎的。
  大 爷 你没看见这栏杆都歪了吗?
  愣小子 我坐歪的?
  大 爷 都坐上去摇晃,能不歪吗?
  愣小子 这是你家的?
  大 爷 就因为是公家的,我才管!
  愣小子 你贫什么?回家去,跟你老娘们臭贫去吧!(摇晃得更加厉害)
  大 爷 (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没发作,转身对沉默的人)您瞧瞧……
  [沉默的人正在看书,根本没有注意这场谈话。戴眼镜的跑上。
  大 爷 (对姑娘)站好队,呆会儿就乱套了。
  [愣小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往前挤,站在姑娘前面。做母亲的吃力地拎着个大提包赶忙上。
  大 爷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姑 娘 (对大爷,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没事,我就站这里。
  [汽车声响。师傅提着个工具袋大步赶上,排在末尾。汽车声逼近,大家都朝来车的方向望。
  沉默的人把书本收起。众人都跟着向前移动。
  姑 娘 (回头望着戴眼镜的)别挤!
  大 爷 站好队!大家都站好队。
  [汽车的行驶声从大家面前过去。愣小子突然绕过大爷和沉默的人,跑到前头。
  众 人 (冲着傍小子)哎!哎——哎——
  [汽车没停。
  众 人 停车!为什么不停车?喂——
  [愣小子追了几步,汽车声远去。
  愣小子 丫挺的!
  大 爷 (气忿地)都这样没法停车!
  做母亲的 喂,前面的站好队!
  戴眼镜的 (向愣小子)站队,站队,你听到没有?
  愣小子 碍你什么事?总归在你前面。做母亲的 不就这几个人,排好队按顺序上车多好。
  戴眼镜的 (对愣小子)你排在人家后面的。
  大 爷 (向沉默的人)没教养。
  愣小子 你有教养?
  做母亲的 你不排队还挺有理的?
  大 爷 (一板一眼)说的是你等车不排队,没一点教养!
  愣小子 你脚痒叫你老娘儿们给你脱鞋呀,冲我来什么劲?
  做母亲的 年轻人学得这样流里流气的不好。
  戴眼镜的 大家叫你排队,怎么这样不知趣?
  愣小子 谁没排队?车不停,朝我叫唤什么?
  戴眼镜的 你排在人家后面的!
  愣小子 在你前面就得了。
  大 爷 (气得哆嗦)站队去!
  愣小子 你一个劲扇唬什么?你当我怕你?
  大 爷 你还想打人是不是?
  [沉默的人过去,走到两人跟前。愣小子见他身强力壮,不免畏惧,退缩了一步,仍不示弱地靠在栏杆上。
  愣小子 有本事叫它停车呀。(靠在铁栏杆上晃了晃)
  大 爷 小伙子,你这学算是白上啦!
  愣小子 白上了怎么的:你墨水喝得多怎么不坐小卧车去?
  大 爷 排队等车没什么可丢人的,这是社会公共道德,你学校里的老师没教你?
  愣小子 没这一课。
  大 爷 你爹妈也不教你?
  愣小子 你妈教你,你怎么也没上得去呀?
  [大爷一时语塞,望了望沉默的人。沉默的人又看起书来了。
  愣小子 (得意)您要是没挤过车,您就算白话这么大年纪了。
  戴眼镜的 大家都在等车,还是自觉点吧。
  愣小子 我这不排着?在你前头。
  戴眼镜的 你是在人家后面到的。(指指姑娘)
  愣小子 她先上就是了。可车来了,她得挤得上呀。
  姑 娘 (转身不理他)讨厌!
  愣小子 (对大爷)您要是挤得上,您就挤,您挤不上,您就甭怪我了。您老挤不上,也别把后面的人堵住。
  老爷子,您这么个有文化水平的大明白人,挤车的道理还不懂?咱没正经上过几天学,可咱挤过车。
  [汽车声响。
  做母亲的 车来了,大家站好队。
  愣小子 (依然靠在栏杆上,对姑娘)我在你后面。待会儿你挤不上,甭怪我撞着你了。
  姑 娘 (皱眉头)你上前去好了。
  [汽车声逼近。沉默的人收起书本。一直蹲在地上的师傅也站起来,大家都顺着栏杆朝前挤。
  戴眼镜的 (对姑娘)你一会贴边上,抓住车门的把手。
  [姑娘看了他一眼,没答理。众人跟着汽车去的方向,向前移动。愣小子在栏杆外面,跟在姑娘后面。
  大 爷 停车!停车呀!
  戴眼镜的 喂——停车!
  做母亲的 都等了多半天啦!
  姑 娘 刚才那趟就没停。
  愣小子 你他妈……
  师 傅 嘿!
  [众人追车追到舞台的一角。愣小子突然往前冲,戴眼镜的一把抓住他。愣小子一甩手,戴眼镜的揪住他的袖子。愣小子转身一拳打过去。汽车声远去。
  戴眼镜的 你敢打人!
  愣小子 就揍你怎么的?
  [两入撕打。
  大 爷 打人啦!打人啦!
  做母亲的 现今这些年轻人呀!
  姑 娘 (对戴眼镜的)你躲开他呀!
  戴眼镜的 流氓!
  愣小子 (扑上去)就揍你!
  [沉默的人和师傅上前把两人分开。
  师 傅 都住手!住手!吃饱了撑的?
  戴眼镜的 臭流氓!
  愣小子 你他妈丫头养的!
  做母亲的 多难听,怎么都没一点羞耻。
  愣小子 推叫他扯老子的衣服!
  戴眼镜的 我不过拉他一把。你为什么不排队?
  愣小子 别在骚货面前逞能,有种的跟我到一边去遛遛。
  戴眼镜的 我怕你?臭流氓!
  [愣小子又扑上去,被师傅一把抓住手腕子,动弹不得。
  师 傅 捣啥子乱?站后面去。
  愣小子 碍你什么事了?
  师 傅 后面去!(拧住他的手腕,把愣小子拖到队尾)
  大 爷 对,甭叫他起哄,弄得大家都上不了车。(对沉默的人)就吃这个。
  [沉默的人没听见,又看起书来了。
  愣小子 我排在前面的!就兴你们进城,不兴我进城?
  做母亲的 谁也没有不叫你进城呀。
  大 爷 (对做母亲的)人家进城都有事去,他偏起哄。就有那种专在上车的时候起哄的“三只手”,可得当心。[除沉默的人和师傅外,大家都摸钱包。
  愣小子 神气什么!老土鳖!
  [姑娘和做母亲的相互望望,笑了。大爷不满地瞅了她们一眼。
  做母亲的 (忙转话题,对戴眼镜的)你犯不上同他动手,打起来你要吃亏的。
  戴眼镜的 (英雄气概)有这么几个捣乱的,大伙儿车就别想上得去。您也去城里?
  做母亲的 我爱人和孩子在城里呀,星期六挤车真头疼,上车就跟打架一样;
  戴眼镜的 您干嘛不调到城里去2
  做母亲的 谁不想调进城里去,可得有门路呀,唉!
  姑娘,连着过去两趟车了,都不停。
  戴眼镜的 起点站坐满才发车。你进城有事去?
  [姑娘点头。
  戴眼镜的 你其实不如到起点站上车,你住哪里?
  [姑娘警惕地望了他一眼,不答。戴眼镜的讨了个没趣,推推眼镜。
  [沉默的人合上书本,回头望望来车的方向,有些焦躁,又埋头看书。
  大 爷 真急人。咱得七点钟准时赶到城里文化宫。
  做母亲的 您真有兴致,进城看戏去?
  大 爷 没这福份,戏叫城里人看去吧,我赶一局棋。
  做母亲的 什么?
  大 爷 赶一局棋,车马炮,您不懂?将!
  姑 娘 啊,下象棋呀,大爷您可真有瘾。
  大 爷 姑娘,我下了一辈子的棋!
  戴眼镜的 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人要没一番热情,活得可是没劲。
  大 爷 你这话算说对了!咱是什么棋书都研究过,从《张天师秘传棋法大全》到新近出版的《象棋残局一百解》,咱能一步不差地摆给你看!你也下棋?
  戴眼镜的 有时也玩玩。
  大 爷 玩玩哪行呀,这有讲究的呢,是一门专门的学问!
  戴眼镜的 是的,下好了也不容易。
  大 爷 你听说过李墨生不?
  做母亲的 (见师傅的工具袋靠着她的大口袋;把自己的口袋往身边挪挪)这师傅是做木匠活的?
  师 傅 唔。
  戴眼镜的 哪个李墨生?
  做母亲的 您星期六也赶活做呀?
  师 傅 (懒得答理)哦。
  大 爷 你下棋连李墨生都不知道?
  戴眼镜的 (抱歉)没印象……
  做母亲的 您修理椅子腿吗?我们家……
  师 傅 (顶撞)俺做细木工的。
  大 爷 你晚报也不看?
  戴眼镜的 我最近忙着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大 爷 (兴致索然)那你这棋还没入门呢。
  做母亲的 (转而对姑娘)你家也在城里?
  姑 娘 不,有事去。
  做母亲的 (打量她)会朋友?
  [姑娘难为情地点了下头。
  做母亲的 小伙子人挺好?做什么工作?
  [姑娘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划。
  做母亲的 快办事了吧?
  姑 娘 看您说的!(从钱包里掏出手绢扇风)这车怎么还不来?
  戴眼镜的 调度员准跟人聊天去了,忘了钟点。
  做母亲的 就这样“为乘客服务”?
  大 爷 是乘客倒过来为他们服务!没人在车站上总等着,能显派出他们吗?您就耐着性子等吧。
  做母亲的 有这功夫,一大盆脏衣服都洗完了。
  姑 娘 您这星期六赶回去,还得洗衣服?
  做母亲的 这就叫成家过日子。我那口子呀,就知道捧个书本,什么也不会。手帕子总算小吧,都洗不干净。找对象,可别找这样的书呆子。人家会活动的,早把家属都弄进城了。
  大 爷 您可是自找的,就不会让他调到郊区来?每礼拜就这样等车、挤车,受得了吗?
  做母亲的 我有孩子呀,我得为我倍倍着想。这郊区学校的教学水平,您不是不知道,哪有几个能考上大学的?(朝愣小子努努嘴)我可不能叫我倍倍混成那样,耽误了他的前途、
  [汽车声响。
  姑 娘 车来了:
  戴眼镜的 真来了,还是趟空车!
  做母亲的 (拎起她那大口袋)别挤,都上得左,大家都有座儿。
  愣小子 (对大爷)您还是多看着点脚底下,别绊个跟头,把钱包丢了,掏不出钱打票,那才现眼呢!
  大 爷 小伙子,别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对众人)别忙、大家都排队上车。
  [众人精神抖擞,整整齐齐排好队。汽车声逼近。
  马主任敞开着外衣,摆动着两手,赶上,径直朝车站前方去。
  众 人 喂,站队!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后面排队去!
  马主任 (不以为然)我看看。你们排你们的队就是了。
  戴眼镜的 你没见过汽车?
  马主任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瞪他一眼)我找人。
  [汽车声从众人面前过去,又没停车。马主任登登地跑到车站前方。
  马主任 (直挥手)嘿!嘿!老王!王师傅!我是供销社的老马呀!
  [众人乱套了,一起追赶汽车。
  戴眼镜的 为什么不停车?
  姑 娘 几趟连着都没停,快停车呀!
  做母亲的 车里就几个人,为什么不停?
  马主任 (指着前方,追着喊)捎一个,前门开一下!我供销社的老马呀!就我—个人——
  大 爷 (指着骂)有这样开车的?你们还顾不顾乘客了?
  师 傅 奶奶的!
  愣小子 (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我砸了你!
  [汽车声远去。沉默的人凝神望着。
  马主任 好嘞!你们汽车站往后别想再找我姓马的开条子了!
  大 爷 您供销社的马主任吧?
  马主任 (摆出架子)什么事?
  大 爷 您认识开车的?
  马主任 换人了。真他妈实用主义。
  大 爷 敢情您主任的情也不领?
  马主任 唉,别提了,这种交情。汽车站的往后再来,咱姓马的就公事公办了,(掏香烟)您抽烟?
  大 爷 (瞅他那支烟的牌子)不。谢谢。咱出门忘带老花镜子了。
  马主任 “大前门”呀。
  大 爷 这烟可不好买。
  马主任 可不。前天他们汽车站的找到我,就手批了他们二十条。没想到还真不是玩意儿。
  大 爷 您也批我一条吧。
  马主任 这短缺商品不好办。
  大 爷 这“大前门”都走了后门。怪不得这车到站该停的也都不停了。
  马主任 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 爷 没意思。
  马主任 这没意思是什么意思?
  大 爷 没什么意思。
  马主任 这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大 爷 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
  马主任 您这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不是没意思!
  大 爷 那您说什么意思?
  马主任 您这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背后的意思很明白!您是想说我这当主任的带头开后
  门,是不是?
  大 爷 这可是您说的啊。
  [沉默的人烦躁地来回大步走动着。
  戴眼镜的 (读英语单词卡片)book,Pig,desk,dog,Pig,dog,desk,book——
  师 傅 你这念的哪国的英文呀?
  戴眼镜的 英文就是英文,没哪一国的。不,我这是美国音的英语。英国、美国人都讲英语,可口音不一样,就好比“我”这个词,您说“俺”,他们说“咱”。现在考大学都要考外语,过去没学过,只好从头学起,总不能光等车等车,在车站上把大好光阴白白浪费掉。
  师 傅 你念吧,念吧。
  做母亲的 (同时对观众自言自语)我的倍倍等着我回去
  姑娘 约好了七点一刻在
  做元宵呢,他白糖的、豆沙的、五仁的都不吃……
  公园门口,马路对面,第三根灯柱下,我带着紫
  ……偏偏就要吃这芝麻馅的……
  红皮包,他依在飞鸽自行车前……
  [沉默的人走到她们跟前,忧郁地望着她们。她们止住不语。
  马主任 (对大爷)我问你什么叫短缺商品?
  大 爷 买不着的呗。
  马主任 对顾客来说,买不着,对我们商业部门来说,叫做货源不足。货源不足就造成供销矛盾。您怎样解决这个矛盾?
  大 爷 我不是主任。
  马主任 可您是顾客呀!你戒得了烟?
  大 爷 试过好几回。
  马主任 您不知道抽烟有损健康?
  大 爷 知道呀。
  马主任 知道了您还抽?您看吧,宣传归宣传。不是年年宣传计划生育?生孩子的少了没有?人口照样上涨?大人还没戒得了烟,小年轻胎毛还没脱尽就一个跟着一个又学上瘾了,抽烟的比那种的烟叶子还长得快。您说这供销矛盾解决得了吗?
  [沉默的人把提包甩在肩上,欲言又止。
  戴眼镜的 (大声地背)Openyourbooks!Openyourpigs——不对,Openyourdogs;—不对,不对!
  大 爷 不会多生产些2
  马主任 您这就问得在理了!可这是生产部门的事,我们商业部门解决得了?您怪我开后门,我后门还只能照顾关系户,前门能敞开来卖吗?您说呀,总是有人买得着,有人买不着的,要都买着了不就没矛盾了吗?
  姑 娘 什么什么呀,烦死了!
  做母亲的 你还没体会到,等你做母亲了,烦心事更多。
  [沉默的人转身,姑娘的目光同他相遇,立刻垂下眼睛。沉默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大步走了,头也不回。轻微的音乐声起,乐声表现了一种痛苦而执她的探求。音乐声渐渐消失。姑娘望着他走去的方向,若有所失。
  师 傅 俺打个岔。(马主任和大爷回头、俺不是说你们二位,你们说你们的相声吧。
  马主任 你当我耍贫嘴说相声呢?我在做顾客的思想工作!(继续说服大爷)您不了解我们商业部门的情况。您有情绪,您承认不承认?我这主任就那么好当的?你试着当当呀!
  大 爷 咱当不了。
  马主任 您当当看!
  大 爷 我服了,服啦!
  马主任 (对师傅)您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师 傅 看见个啥呀?俺说的是那位戴眼镜子的老师。
  戴眼镜的 (造句)DoyouspeakEnglish?Ispeakalitter……
  愣小子 (学他,怪腔怪调)爱——死——皮——克——爱——立——秃——儿——
  戴眼镜的 (恼怒)AreyouPig?
  愣小子 你才放屁呢?
  姑 娘 别吵了,好不好?真受不了!
  师 傅 这位老师,你那手表几点钟了?
  戴眼镜的 (看表,大吃一惊)怎么?怎么……
  师傅 不走啦?
  戴眼镜的 不走倒好了……怎么,都一年过去了!
  姑娘 你骗人!
  戴眼镜的 (再看表)真的,我们在车站上已经等了整整一年啦!
  [愣小子把食指放进嘴里,使劲吹了一声口哨。
  大 爷 (瞪了他们一眼)瞎说!
  戴眼镜的 怎么瞎说,不信您看表。
  师 傅 别嘘,没的事!
  做母亲的 我这表怎么才两点四十?
  愣小子 (凑过去)停啦!
  师 傅 叫啥?(对大爷)看您的。
  大 爷 (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掏出怀表)怎么不对呀?
  愣小子 您看倒啦。
  大 爷 一点……十分。停了。
  愣小子 (幸灾乐祸)还不及人家的,您那表跟您一样,也老啦。
  马主任 (摇手腕子,听)我的怎么也停了?
  做母亲的 看看日期,您那不是带日历的?
  马主任 十三月四十八——怪了,我这可是进口的俄美加!
  愣小子 别塑料机芯的吧?
  马主任 去一边去!
  戴眼镜的 我这是电子表,不会错的,你们看,还正走呢。我去年买的,一直就没停过,六用电子表,年月日时分秒都有,你们看呀,可不是过了整整一年了!
  师 傅 你唬得人心慌慌,电子表又怎么的?电子表也有不准的。
  大 爷 这师傅,咱不能不相信科学呀,电子是科学,科学不会骗人。现今可是电子时代啊!咱们准是出了什么岔了。
  做母亲的 就是说,我们在这站上等车就等了一年了?
  戴眼镜的 是的,确确实实一年了,一年零三分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你们看,还走着呢。
  愣小子 嘿,真格的,哥儿们,真他妈一年嘞!
  [姑娘跑开,双手捂住脸。众人肃然。
  做母亲的 (自言自语)他们衣服早没换的了,他什么也不会,裤子破了都不会补。倍倍叫妈妈该哭得死去活来了;我可怜的倍倍……
  [姑娘蹲下,众人慢慢围拢去。
  戴眼镜的 (轻声地)你怎么了?
  师 傅 饿的吧?俺包里还有块煎饼。
  大 爷 肚子疼?
  马主任 (对观众高声地)大夫在哪里?那位懂医的给看看呀!
  做母亲的 (控制住自己,走过去,在姑娘身边俯下)哪儿不舒服?告诉我。(摸着她的头)
  [姑娘埋头在做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做母亲的 姑娘家的事,你们都走开吧。
  [众人散开。
  做母亲的 姑娘,告诉我,你怎么回事?
  姑 娘 大姐……我难受呀……
  做母亲的 (抚摸着她)靠在我身上。(坐在地上,让姑娘靠在身上,凑着她耳边问她)
  大 爷 (显然苍老了)唉,这局棋也算吹啦……
  马主任 您进城去就为的下盘棋2
  大 爷 为了这局棋,我等呀等呀,足足等了一辈子啊。
  姑 娘 不是!不是!他不会再等我了……
  做母亲的 傻丫头,会等的。
  姑 娘 不会,不会,你不知道。
  做母亲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
  姑 娘 才头一回约好,七点一刻,在公园门口,马路对面,第三根灯柱子下……
  做母亲的 你们以前都没见过面?
  姑 娘 是我一个同学,上城里工作了,她给介绍的。
  做母亲的 别难过,再找嘛,世上的小伙子多的是。
  姑 娘 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人等我了!
  马主任 (对观众,自言自语)我可得走了,我不就是上同庆楼吃吃饭喝酒吗?人家请的,也是关系户。我犯不上为进城喝酒等上一年。酒我家里也不是没有?就说那白瓷瓶子装的、红丝带拴着的、誉满全球的茅台吧,不是吹,我一句话,还甭劳神抬个腿,有人就给提溜来了。我犯不上。(大声)犯不上!
  大 爷 (激动)这局棋我还非下不可!
  马主任 (对观众)真叫棋迷了,世上还什么怪人都有,为下盘模在车站上等上一年。(对大爷,好心地可怜他)我也没少下棋,可没迷到您这程度。您这是棋瘾来了,上我家去,再来上二两,我陪您过痛,喝着杀着,杀着喝着,老爷子,您看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在这车站上干耗着?跟我走吧。
  大 爷 (鄙夷地)跟你?
  马主任 老爷子,就我那供销社的百来号人、股长、组长的也不下十多个,还没一个是我的对手呢,不信,您问他们去!
  戴眼镜的 (念)Pig,book,desk,dog……k……g……k
  大 爷 (激动得哆嗦)您……您看晚报吗?
  马主任 没一天拉下的!我就订晚报。城里的晚报第二天中午就送到了镇上的邮局里,下午就分到我们供销社,我总是留着吃过晚饭再看,城里的新闻,过一宿,我没有不知道的。
  大 爷 您知道那位叫李墨生的吗?
  马主任 晦,新唱响了的旦角,绝了!
  大 爷 亏您还下棋呢。我说的是当今的棋坛国手!
  马主任 噢,您说的是象棋比赛冠军李什么来着?跟我家里她娘家一个姓。
  大 爷 冠军又怎么的?他那棋,还差口气!
  马主任 老伙计,这么说,您也可以拿冠军了?
  大 爷 晚报上登出来的他夺魁的那谱儿,咱……咱不是没有研究过!不就因为他住城里?咱要也在城里……
  马主任 (笑)那冠军就是您的了。
  大 爷 咱不敢这么说,总归,咱给他写了封信,同他在城里文化宫约了一局,就今儿晚上,嗨!是一年前的今儿晚上:棋不悔子,人不能无信啊:
  马主任 倒也是。
  戴眼镜的 (使劲背,痛苦地)bik,pook,Desgdokpikboog——真别扭!
  愣小子 还劈劈叭叭放洋屁呢?
  戴眼镜的 (急躁)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游游晃晃,无所事事,我可得考大学!我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再不来车,就错过了报考的年龄!等啊等啊,把青春浪费了是多么痛苦,这你不懂!你走开吧。
  愣小子 我没碍你事呀?
  戴眼镜的 (恳求)请你走开,让我清静点好不好?你哪儿不好晃荡?
  愣小子 城里就不能!(走开,百般无聊,突然爆发)城里的马路就许他城里人逛?咱就不是人?就不能进城去遛遛?老子偏要去!
  师 傅 (烦恼)鬼叫个啥?你就不能坐下歇会!(蹲下。从工具包里撕块旧报纸,拿出片烟叶子,搓碎,卷烟)[静场。光线转暗。远处似乎有汽车声响,又响起仅能察觉的音乐,那沉默的人的音乐隐约再现。众人谛听,象是风声,接着,又消逝了。
  马主任 (对观众)这一个个都中邪了。(对众人)喂,你们还不死心?走不走呀?
  愣小子 哪去?
  马主任 回去呀。
  愣小忆我还当你进城去。
  马主任 我抽风了?这老远的,还定到城里去喝那顿馊酒?没那么大的瘾。
  愣小子 (悲凉)我就是要进城吃酸牛奶去。
  马主任 我跟人讲话,你小子接什么碴?(对大爷)您不走我可走啦。
  [众人互相望望,有所动心。
  大 爷 噢。(望着马主任。愣住,没主意)
  做母亲的 (望着大爷)您……
  姑 娘 (望着母亲)大姐……
  戴眼镜的 (忧郁地望着姑娘)你……
  师 傅 (看着戴眼镜的举动)喂!
  [马主任走到师傅面前,向他摆了一下头,示意让他跟着走。师傅还望着戴眼镜的。马主任低头望了望师傅的工具包。用脚踢了踢。众人视线的循环便随之中止了。
  愣小子 嘿,那主儿呢?溜号了?
  大 爷 谁走了?
  愣小子 您真老糊涂了,就排在您头里的那主儿,把哥儿们甩了,一个人不声不响溜号啦!
  众 人 (除姑娘外。都兴奋起来)谁呀?谁呀?说谁呢?谁走了?
  大 爷 (拍腿,恍然大悟)对了,咱先头还跟他招呼来着,也不吭一声就走了。
  做母亲的 谁呀,您说谁走了?
  戴眼镜的 (记起来了)他挎着个包,排在最前面,总在那里看书……
  做母亲的 噢,你们打起来,他拉架来着!
  师 傅 对了,俺咋没看见他啥时候走的?
  戴眼镜的 不会是上车了吧?
  马主任 倒给他开前门了?
  姑 娘 (茫然)车根本没停,他自己一个人往城里去了。
  马主任 往这头还是那头?(用手指着两个相反的方向)
  姑 娘 顺着公路,往城里去了。
  马主任 你看见的?
  姑 娘 (忧伤)他还望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戴眼镜的 人家恐怕早到城里了。
  愣小子 没法儿不!
  大 爷 (对姑娘)你怎么不早说?
  姑 娘 (惶恐不安)大家不都在等车……
  大 爷 真有心计呀……
  姑 娘 他看人的时候,眼神都不带眨一下,就象要把人看穿了似的……
  马主任 (有点紧张)他别是城里下来调查的干部吧?他没有注意我们讲话,我同这老爷子做思想工作的时候?
  姑 娘 那会儿倒没有,他走来走去,象在想心事……
  马主任 他没有收集……比方说,咱这里香烟供销的情况?开后门卖“大前门”的情况?
  姑 娘 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马主任 你怎么也不向他反映反映汽车公司的问题?群众对他们很有意见嘛!
  大 爷 如今这出门在外,行路真难啊。(用手模着铁栏杆,在栏杆里转着,琢磨)这交通,都哪儿哪儿呀?别是等错了站吧?
  师 傅 (不安)老头,你说啥呀?这站不到城里?
  大 爷 没准是在马路那边上车吧?戴眼镜的 (往对面看)那是往回去的站。
  师 傅 (放心地)哦,老人家,你吓了俺一跳哩。(蹲下)
  大 爷 (颤兢兢地对观众)诸位也都等车?(自言自语)听不见。(更大声些)诸位等车回乡下去?(自言自语)还听不见。(对戴眼镜的)年青人,我耳朵背,你问问他们是不是回乡下去?要都回去.咱也别为进这城遭罪了。马主任(摇头,叹息)城里也不是天堂啊2还是回去吧。我儿子该要办喜事了。(对师博)这位师傅是做木匠活的?
  师 傅 晤。
  马主任 你给我儿子打套家具吧。耗着不也白耽误工?亏不了你的。
  师 傅 不去。
  马主任 工钱除外,还管饭;外加一天两盒带锡纸包的“大前门”;(自言自语)别老是“大前门”了,叫商业局管理科的听见就不好了!咳,咳!还不知道你手艺怎样啊?
  师博俺做细木工、硬木活的,打那红木雕花的太师椅,花厅里摆的乌檀木屏风,你做得起?俺祖传的手艺!
  马主任 还真拿糖呢!告诉你吧,城里人时兴坐沙发,谁还要你那硬得硌屁股的太师椅?
  师 傅 俺做的活儿是叫人看的,不是叫人坐的。
  马主任 嗨,新鲜事全叫我赶上了。你敢情是专做摆设的?
  师 傅 现时打锣也找不到俺这手艺。城里外贸公司要聘俺开班带徒弟!
  马主任 待着吧,待着吧。我可要回去了。有没有跟我走人的?
  [静场,光线更暗了。远处有汽车的声音,沉默的人的音乐再现,轻微而分明,那探索的节奏越来越清晰了。
  戴眼镜的 你们听,听呀!听见了没有?那……
  [音乐声消失。
  戴眼镜的 你们怎么就没听见呢?那人早到城里啦!我们再也不能等待啦!无用的等待的无益的痛苦……
  大 爷 是这话啊,咱就等了一辈子,
  做母亲的 早知道上路这样难,就不该
  姑 娘 我疲倦极了,大概也憔悴极
  大 爷 就这样等啊,等啊……等
  做母亲的 带这么个大提包,红枣芝麻呀,扔
  姑 娘 了,我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睡一
  大 爷 老啦……
  做母亲的 了又可惜。
  姑 娘 觉才好……
  愣小子 甭唠叨了!有这磨牙的功夫,爬都爬到城里了!
  师 傅 你咋不爬去?
  愣小子 你爬咱就跟你爬!
  师 傅 俺这双手干的是手艺,人不是粪缸里的蛆!
  戴眼镜的 (面朝观众)喂,喂,你们还在等车吗?没声音。(大声)对面还有等车的没有?
  姑 娘 黑咕隆哆的,什么都看不见。夜里了,不会再来车了。
  师 傅 俺等它到天亮!汽车站牌子竖在这里,哪能唬人哪?
  马主任 要是这车就不来呢?你就傻等它一辈子?
  师 傅 俺有手艺,城里要俺的手艺!人家要你个啥?
  马主任 (自尊心受到损害)人家请我吃饭,我还不想吃呢!
  师 傅 那你咋不回去哩?
  马主任 我早惦着回去了。(苦恼)这大野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暗地里再窜出一条狗——喂,你们哪个肯陪我回去?
  大 爷 咱倒是想回去,可这往回去漆黑的道,更难走呀,晦……
  愣小子 (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不走呀?
  马主任 行,咱俩做个伴。
  愣小子 谁跟你走呀?我上城里去喝酸牛奶。
  师 傅 好好的牛奶搁酸了喝,啥味道?还有城里那啥子啤酒,马尿一样!不是城里啥都好,没出息!
  愣小子 我就要喝,就奔那酸牛奶去,一气就喝它五瓶!
  (对戴眼镜的)甭跟他们耗了,咱俩走!
  戴眼镜的 要是刚走车就来了呢?(对观众,自言自语)车来了,又不停呢?理智上,我觉得应该走,可说不定,万一呢?不怕一万,怕就怕这万一。必须作出决策!deskdog,Pig,book,走,还是等?等,还是走?这真是人生的难题呀!也许命中注定,就得在这里等上一辈子,到老,到死。人为什么不去开创自己的前途,又何苦受命运的主宰?话又说回来,什么是命运呢?(问姑娘)你相信命运吗?
  姑 娘 (轻声地)相信。
  戴眼镜的 命运就好比一块硬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硬币)你相信这个?(扔起又一把抓住)是花儿,还是字!Pig,book,desk,dog,这就决定了!AreYouteacher?No.AreYoupig?不,什么都不是,Iamt,我就是我!可你不相信你自己,倒相信这个?(自嘲,把手中的硬币抛起,接住)
  姑 娘 你说怎么办吧?我连拿个主意的力气都没有了。
  戴眼镜的 那我们就玩一回命运吧。字是等下去,花儿是走,就这一下子了!(扔起硬币,硬币落地,用手掌一捂)走,还是等?等,还是走?就看我们的命运吧!
  姑 娘 (赶忙用手掌按在他手背上)我怕!(发觉摸着他的手,又连忙缩回自己的手)
  戴眼镜的 你怕你自己的命运?
  姑 娘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愣小子 嘿,这俩够意思的。喂;你们到底走不走呀?
  师 傅 还有完没完?要走的走!站牌子竖在这儿,人都等着哩,咋不来车?不朝坐车的收票钱,开车的咋开工资?
  [静场。汽车的声响和沉默的人的音乐同时传来。越来越清晰,节奏也更为分明。
  马主任 (挥挥手,仿佛要进开这令人烦恼的干扰)喂,有走的没有?
  [音响消失了。靠着站牌打瞌睡的大爷呼噜了一声。
  大 爷 (没睁眼)车来了?
  [众人不答。
  愣小子 都跟这木头牌子泡上了,真没劲!(拿了个大鼎,顿然坐倒在地上)
  [众人都蹲着或坐在地上。汽车声响。谁也不动,只是倾听着。汽车声渐响。光线随之转亮。
  愣小子 (依然趴在地上)来了,嘿。
  做母亲的 总算来了。老人家,别睡了,天都亮了,车要来了!
  大 爷 来了?(连忙站起来)来了!
  姑 娘 别是这站又不停吧?
  戴眼镜的 再不停就截住它2
  姑 娘 不会停的。
  大 爷 不停是他们失职2
  做母亲的 它要是就不停呢2
  愣小子 (突然跳起)这师傅,包里有大钉子没有?
  师 傅 干啥?
  愣小子 再不停就叫它放炮,大家都甭进城了!
  姑 娘 别介,破坏交通可是犯法的。
  戴眼镜的 咱们还是拦车吧,都挡在马路上,排成一排!
  师 傅 中!
  愣小子 (捡起根棍子)快,车来了!
  [汽车声逼近,众人都站了起来。
  姑 娘 (喊)停——车!
  做母亲的 我们已经等了一年啦!
  大爷 嘿,嘿,停车呀!
  马主任 喂——
  [众人都拥到舞台前沿,堵在马路上。汽车喇叭声响。
  戴眼镜的 (指挥大家)一,二!
  众 人 停车!停车!停车!
  戴眼镜的 我们白白等了一年啦!
  众 人 (纷纷挥手喊)我们再也等不及啦!停车!停车!停车!停车呀!停车——
  [汽车不停地鸣喇叭。
  大 爷 闪开!快闪开呀!
  [众人连忙躲开,又连忙追着汽车叫喊。
  愣小子 (挥舞着棍子扑上去)我砸了你!
  戴眼镜的 (拉住他)会把你轧死的!
  姑 娘 (吓得闭上眼睛)啊——
  师 傅 (冲上去,一把拖住愣小子)你不要命啦!
  愣小子 (挣脱,追上去,把手中的棍子扔过去)叫你他妈翻到河里去喂王八!
  [汽车声远去。静场。
  师 傅 (茫然)都是外国人,
  做母亲的 外国人坐的旅游车。
  戴眼镜的 威风什么?不就给外国人开车吗Y
  大 爷 (嘲嚷)人都没坐满。
  师 傅 (伤心)俺站着还不行!俺又不是不打票。
  马主任 你有外汇吗?专收外国钱。
  大 爷 (跺脚)这儿可不是外国呀!
  姑 娘 我说了不会停车,就不会停车。
  [这时候,一辆接一辆的车从众人面前驶过。有来的也有去的,各色车辆,各种声响。
  马主任 这也太……太气人了,把乘客当猴耍!要不停车就别在这竖站牌子!这汽车公司不整顿,交通没法上得去!你们写封群众来信,我亲自送到他们上级领导交通局去,(指着戴眼镜的)你写!
  戴眼镜的 怎么写?
  马主任 怎么写?就这么这么这么写——嘿,你这么个知识分子,连封群众来信也写不了?
  戴眼镜的 写这信有什么用?人还不照等着吗?
  马主任 你们愿等就等吧,我着什么急?城里那顿饭我早就不想吃了,我是替你们操这份心!等吧,都活该,等吧。
  [静场。沉默的人的声乐声轻起,但变奏为轻快的
  三拍子,带着嘲讽的意味。
  戴眼镜的 (看表,大吃一惊)糟糕!
  [姑娘凑过去看他的表。音乐的节拍声伴随着以下念的数字,跳跃着。
  戴眼镜的 (连连按表上的指示钮)五月、六月、七月、八
  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
  姑 娘 一月,二月、三、四——
  戴眼镜的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姑 娘 一共是一年零八个月。
  戴眼镜的 刚才还过了一年。
  姑 娘 那就两年零八个月——
  戴眼镜的 两年零八个月……不!不对,都三年零八个月了。不!不对,五年零六个……不,
  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十个月……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愣小子 真他妈疯了。
  戴眼镜的 我神经很正常!
  愣小子 我又没说你,我说这机器发神经病了!
  戴眼镜的 机器是没有神经的。而手表是度量时间的一种器械。时间又是不以人的神经正常与否为转移的!
  姑 娘 你别说了好不好?求求你!
  戴眼镜的 你别阻挡我,不,这问题不在我。你没法拦阻时间的流逝呀!你们看,你们都来看表呀!
  [众人都围拢看他的表。
  戴眼镜的 六年——七年——八年——九年,这说话就整整十个年头啦!
  师 傅 没错吧?(抓住戴眼镜的手腕,摇摇,听听,瞅瞅)
  愣小子 (也上前,掀手表上的掀钮)啊哈,这不就没数目字吗?嘿,大白板!(抓住戴眼镜的手,高举起)这一掀,不就不走了!(得意)这玩意还真唬人呢。
  戴眼镜的 (庄严地)你懂什么?它不显示了,不等于时间就不流逝了。时间是一种客观存在!这都有公式可以推导计算出来,“替”(T)等于根号“阿尔法”加“贝他”乘“西格马”什么什么的平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书中就有!
  姑 娘 (歇斯底里)真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大 爷 岂有此理!(咳嗽)叫,叫乘客在车站上白白等到白头到老……(立刻变得老态龙钟)荒唐……太荒唐啊……
  师 傅 (伤心不已)汽车公司是故意算计俺们吧?俺没得罪它呀?
  做母亲的(变得疲惫不堪)倍倍,我可怜的倍倍和孩子他爸,别说没换洗的衣服,早都破得没穿的了……他是连针都不知道怎么拿的人……
  [愣小子走到一旁踢石子,左踢、右踢,然后,颓然坐倒在地上。叉开两腿发呆。
  姑 娘 (木然)我真想哭。
  做母亲的 哭吧,哭吧,这没什么可丢人的。
  姑 娘 大姐,我哭不出来……
  做母亲的 谁叫我们是女人呢?我们命中注定了就是等,没完没了地等。先是等小伙子来找我们,好不容易等到出嫁了,又得等孩子出世,再等着孩子长大成人,我们也就老了……
  姑 娘 我已经老了,已经等老了……(伏在做母亲的肩上)
  做母亲的 要哭就哭出来,眼泪流出来就轻松了。我真想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不为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
  马主任 (感伤地,对老大爷)老人家,您犯得着吗?在家待着养老,享点清福,有什么不好?琴棋书画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消磨时间,自个儿玩玩的,您偏要同城里人拼个高低,为那几个木头疙瘩把条老命送在路上,值吗?
  大 爷 你懂什么?你说什么也是做买卖的,人下棋下的就这点劲,就这点精神!人活在世上就得讲点精神啊!
  [愣小子百般无聊,走到戴眼镜的背后,在他肩上使劲一拍,打断了他的沉思。
  戴眼镜的 (恼怒)你不懂得痛苦,所以你麻木不仁!我们被生活甩了,世界把我们都忘了,生命就从你面前白白流走了,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可以这样混下去,我不能……
  师 傅 (难过)俺不能回去,俺是做细木工、硬木活的!俺进城不光是挣两个钱花花,俺有的是手艺,俺在乡下有饭吃,俺拨弄拨弄,打个架子床,打个饭桌子,做个碗柜,一家老小就饿不死。俺祖传的手艺咋能尽干这个?你虽说是个主任,这你不懂。
  戴眼镜的 (推开愣小子)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突然爆发)我需要安静!你明白吗?安静!安静!
  [愣小子乖乖走开,想使劲吹一声口哨,刚把手指搁进嘴里又抽了出来。
  姑 娘 (对观众,自言自语)我以前做过许多梦,有的还挺美……
  做母亲的 (对观众,自言自语)有时候,我也真想做个梦
  [以下两人的话都交织连接在一起,各自都对观众说,彼此互相不交流。
  姑 娘 我梦见月亮会笑出声……
  做母亲的 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总是乏极了,困极了,觉总也不够睡的……
  姑 娘 我梦见他拉着我的手,凑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真想挨着他……
  做母亲的 一睁开眼睛,就是倍倍的袜子破了,露出个脚指头……
  姑 娘 我现在是什么梦也没有了……
  做母亲的 他爸的毛衣袖口又脱线了……
  姑 娘 也没有黑熊向我身上扑过来……
  做母亲的 倍倍想要个电动的小汽车……
  姑 娘 也没有人恶狠狠地追着我……
  做母亲的 西红柿两角一斤……
  姑 娘 再也不会做梦了……
  做母亲的 这就是做母亲的心。(回头对姑娘)我象你这年纪的时候可不这样。
  [以下是两人的对话。
  姑 娘 你不知道,我也变了,特小心眼了,见不得别的姑娘穿漂亮衣裳,我知道这不好,可我见城里来的姑娘,人家穿双高跟鞋,心里也不是滋味,我觉得他们踩了我,还要到我面前来气我。大姐,我也知道这不好……
  做母亲的 我理解,这不能怪你……
  姑 娘 你不知道,我嫉妒,嫉妒死了……
  做母亲的 别说傻话了,这怪不得你……
  姑 娘 我总想穿件带花点上下身在一起的那种裙子,腰上带小拉锁的那种。可我做一件这样的裙子都不敢,要在城里多好呀,人家都穿着满街走,可这里我能穿得出去吗?大姐,你说呀!
  做母亲的 (抚摸着她的头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等到了我这年纪。你还算年轻,会有小伙子看上你的,你们会相亲相爱,你会给他生孩子,他对你会更加恩爱……
  姑 娘 说下去,好大姐,说下去,……有白头发了?
  做母亲的 (拨弄开)没有,真的!
  姑 娘 你别骗我!
  做母亲的 只一两根……
  姑 娘 拔了吧。
  做母亲的 看不出来,不能拔,越拔越多。
  姑 娘 求求你,好大姐!
  [做母亲的给她拔了根白头发,突然抱住她,自己哭了起来。
  姑 娘 大姐,你怎么啦?
  做母亲的 我好多白头发,都花白了吧?
  姑 娘 没有,没有……(抱住她,一起哭了起来)
  愣小子 (坐在地上,把一张钞票朝地上一拍,从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甩在地上)谁来?五块钱一押!老子就玩这一回了!
  [大爷摸自己的衣兜。
  愣小子 您甭摸,咱做小工挣的。有手气的白捡,老子不在这里泡了。
  [大爷和马主任围拢过去。
  愣小子 你们哪个下注,左手三块,右手两块?咱就做这五块钱的庄家,进城来回的车票和酸牛奶都在这里头了,
  马主任 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学好呀?
  愣小子 得,回去教训你儿子吧。老爷子,您不试试手气?您两头都押上,不就五块钱?摸着了,您运气;输了,算您晦气。这么个大老爷子还稀罕这几块钱?这里要有打酒的,咱全请了。
  [师傅走过去。
  愣小子 天门,地门,青龙,白虎,您押哪一门吧?
  [师傅给了他一巴掌。
  愣小子 人家不进城了不行吗?人家不吃酸牛奶了不行吗?
  (号啕大哭)城里的马路叫他妈城里人遛去吧!
  大 爷 捡起来!小伙子,叫你捡起来。
  [愣小子用脏手抹眼泪,擤鼻涕,把钞票和扑克牌捡起来。垂着头抽泣。静场。远处的汽车声交杂着时隐时现的沉默的人的音乐,快板节奏,成为一种欢快的调子。
  戴眼镜的 车不会来了。(下决心)走,象那人一样。有在车站上傻等的功夫,人家不仅到了城里,还早都做出一番事业来。没可等的了!
  大 爷 是这话。姑娘,别哭了。你要跟那人走了,这会儿别说结婚生孩子,你那娃娃都学会走路啦!咱,等啊等的,都罗锅了(艰难地)走啊——(跟舱一下)
  [戴眼镜的连忙扶他一把。
  大 爷 就怕走不到罗……大嫂子,你们也走吧?
  姑 娘 大姐,我还进城吗?
  做母亲的 (替她拢头发)太委曲人了,这么好的姑娘就没人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拎包)真不该带这么沉的包。
  姑娘 我替您拎。
  马主任 您这是采购啊。
  大 爷 你倒是走不走呀?
  马主任 (沉思)要讲过日子吧,还是乡下小市镇上清静。别的不说,就拿城里过个马路来说,老爷子,那红灯绿灯的,你一眨巴眼,没准就叫汽车给轧死。
  师 傅 俺走了!
  愣小子 (恢复了精神)拿大杠子抬您?
  马主任 起什么哄!我高血压,动脉硬化,(愤愤然)我不去找这罪受!(下场,又回头)我忘了服用二锅头泡的复方枸杞子福尔马林安神补气养荣散。
  [众人望着马主任下。
  大 爷 他回去了?
  做母亲的 (喃喃地)他回去了。
  姑 娘 (无力地)别回去呀!
  愣小子 他走他的,咱走咱的。
  师 傅 (向戴眼镜的)你咋不走?
  戴眼镜的 我再最后看一下,还有车来没有?(擦眼镜,戴上)
  [众人四散走开,来回逡巡,有的要走,有的又站住,有的还互相碰撞着。
  大 爷 别挡道呀!
  愣小子 您走您的!
  做母亲的 真叫乱套了。
  戴眼镜的 啊,生活啊生活……
  姑 娘 这叫什么生活呀!
  戴眼镜的 不叫生活,人不还都活着?
  姑 娘 倒不如死了好。
  戴眼镜的 那你怎么不死呢?
  姑 娘 白来世上一场就死了,多不值呀!
  戴眼镜的 生活应该有意义。
  姑 娘 不死就这样活着,又多无聊呀!
  [众人在原地踏步,转圈,象着了魔一样。
  师 傅 走!
  姑 娘 不——
  戴眼镜的 不走?
  愣小子 走哇!
  做母亲的 这就走。
  大爷 走——
  [静场。雨点声。
  大 爷 掉雨点了2
  愣小子 老爷子,再磨蹭磨蹭还得下雹子。
  师 傅 (看天)说变脸就变脸,这天气!
  做母亲的 真下起来了。
  [急骤的雨点声。
  做母亲的 怎么办?
  大 爷 (嘲嚷)得找个避雨的地方才好……
  姑 娘 (拉着做母亲的手)我们走,淋就淋吧!
  愣小子 (脱光膀子)不走白挨浇!老天爷,你下刀子吧!
  戴眼镜的 (对姑娘)不行,湿透了会感冒的。
  师 傅 阵雨,没啥,这些云彩过去了,就没事了。(从工具包里拿出块雨布顶在大爷和做母亲的头上)
  做母亲的 还是这师傅想得周到。
  师 傅 长年出门在外,风风雨雨少不了,习惯了。(对大伙儿)喂,都来避会儿雨。
  [大雨如注。戴眼镜的陪姑娘默默地站到雨布下。
  师博(对愣小子)你又犯傻啦?
  [愣小子也钻到雨布下。光线转暗。
  大 爷 这秋风冷雨的,年轻时不当回事,老了,闹上风湿性关节炎,就知道厉害了。
  戴眼镜的 (对姑娘)你冷吗?
  姑 娘 (打寒颤)一丁点。
  戴眼镜的 你穿得太少了,把我的衣服披上。
  姑 娘 你呢?
  戴眼镜的 我没事。(冷得牙齿直磕碰)
  愣小子 (指戴眼镜的手表)这玩意还走?都猴年马月了?
  姑 娘 别看表!别看表!
  做母亲的 也不知道这会儿都哪年哪月了。
  姑 娘 还是不知道的好。
  [风声雨声。以下的对话都在变幻着的风雨中进行。
  愣小子 听,河沟里涨水了……
  姑 娘 就这样坐着……
  戴眼镜的 这样……倒好……
  愣小子 ……这会儿,准能摸它几条鱼……
  姑 娘 下吧!下吧!风冷嗖嗖的……
  戴眼镜的 雾濛濛的,田野,对面小山岗,未
  愣小子 ……老爷子、我
  姑 娘 心里倒特暖和……
  戴眼镜的 来生活的道路都朦朦胧胧……
  愣小子 跟您打赌!
  姑 娘 就靠着他肩膀,就这样坐在一起……
  戴眼镜的 她真温柔……多善良……多好……
  大 爷 小伙子,年纪也不小啦,这样傻混.
  姑 娘 ……你眼镜上都
  戴眼镜的 ……多美……我怎么才发现……
  大 爷 下去,怎样成家立业呀?
  姑娘 是水气……
  戴眼镜的 ……啊,别擦,就这样雾濛濛的……
  [以下的话分为三组,基本上同时进行,又互有交叉。同时进行的各组对话和独白有强有弱,时而突出这一组,时而突出那一组。
  大 爷 (强)该正经学门手艺了,将来没姑娘肯跟你的。
  戴眼镜的 (次强)我已经错过了报考的年龄,我还去干什
  做母亲的 (弱)有回呀,我走夜路,也是下雨,哗哗地下
  愣小子 (强)没人肯收还不白搭。大爷(强,使眼色)
  么,我不知道,青春就过去了……
  姑 娘 (次强,用肩膀
  个不停。我就觉得后面跟了个人,我偷偷回头看了一下,雨
  师傅不就在你跟前?
  愣小子 (强,鼓足勇气)师傅,您还
  碰他)你不会去考夜大?还有函授大学呢,你会考上的,一
  大,又没看清楚,就知道有个人,也打把伞,不近不远地。
  收不收徒弟?
  师 傅 (次强)看啥样的。
  愣小子 (次定会考上的。
  戴眼镜的 (强)你相信?
  姑 娘 (强)我你赶紧走,他也紧跟上,你放慢脚步,他也就走得慢。
  (强)您收什么样的?
  师 傅 (次强)学手艺不是做学问,这手脚怎么样?
  相信。(让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姑 娘 (强)这多不好,我真发毛,心跳得呀,扑通扑通的,都要蹦出来!就要个手脚利落,人勤快。
  愣小子 (强)师傅,您看我别这样。(连忙把手抽回来,转身抱着做母亲的胳膊。戴眼镜的抱住膝盖听她们的话)
  姑 娘 (次强)后来呢?
  做母亲的 (次强)好容易到了家门口——
  师 傅 (强)就是油了些。
  [以下众人就七嘴八舌地一起交谈开了。
  做母亲的 我站住了。路灯下,那人过来了。我一看,也是女的,她也怕呢。又怕没人做伴,又怕碰上了坏人。
  师 傅 世上坏人还是少,可你不能不提防呀,俺不算计人,人要算计俺呢?
  大 爷 坏就坏在这算计上了。我挤你,你踩我。要都互相关照点,日子就好过多啦。
  做母亲的 要大家都这样近乎,心心相通多好。
  [静场。寒风沉吟。
  师傅 往里靠。
  大爷 挤紧点。
  戴眼镜的 大家背靠背。
  做母亲的 这样暖和。
  姑娘 我怕痒痒。
  愣小子 谁胳肢谁呀?
  [众人靠得更紧了。寒风吼叫声中传来马主任的声音:“等等——别走呀!”
  师 傅 (对愣小子)那边叫个啥?看看去。
  愣小子 (把头从雨布下伸出来)那是供销社的马主任!
  [马主任哆哆嗦嗦地跑上,连忙往雨布下钻。
  做母亲的 湿衣服穿着会生病的,快脱下来!
  马主任 还没走出多远就……就……就……阿嚏!(连连打喷嚏)
  大 爷 您一个人偏往回跑,要跟大家伙在一起,也就不会成这落进汤里的香酥鸡了。
  马主任 哦,您老还健在?
  大 爷 总不能栽在半道上呀2您还去城里奔关系户的那顿饭?
  马主任 您还在等您那盘早散了的棋?
  大 爷 咱,咱会棋友去不行?
  做母亲的 别抬扛了。
  马主任 是他那张讨人嫌的臭嘴。
  大 爷 您也瞧瞧您那副德行。
  做母亲的 都在一块雨布下躲雨——
  马主任 是他先损——呵——(喷嚏没打出来)
  做母亲的 等太阳出来就好了。
  马主任 嗬,这雨!
  大 爷 这哪是雨?是雪!
  [众人各在一方,从雨布下伸出手脚试探。
  姑 娘 是雨呢。
  戴眼镜的 (伸出脚踩踩)下的是雪。
  愣小子 [跑出去,直蹦直跳)嗬,真他娘下雹子了!
  师 傅 你小子又野啦?撑住!
  [愣小子乖乖地回来撑住雨布。风雨交加,也还有别的各种声响,象是汽车的发动声,又象是刹车声,而沉默的人的音乐又隐约响起来了,这回是激越的。
  做母亲的 总归是走不了。(收拾她的提包)也不知道还要等到哪年哪月啊……这雨啊雪的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戴眼镜的 (低头背诵英语卡片)Itisrein,thatissnow.
  大 爷 (在地上比划棋谱)炮七平八,马九平五。
  [姑娘沉思着,从雨布下她的角色中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地、都带着明显的变化,到观众席的时候,则全然超脱出剧中的人物,而舞台上的光线逐渐全暗。
  姑 娘 管它是雨还是雪呢,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你一生中又有几个十年?
  [以下三个声音同时说。
  姑 娘 你的一生,就这样耽误了,
  戴眼镜的 (弱)Itrains,itrained,
  大 爷 (更弱)马九进八,炮四退三。
  姑 娘 就这样耽误,永远耽误下去?
  戴眼镜的 itisraining,itwillrain?
  大 爷 兵六平五,车五进一。
  姑 娘 你就这样抱怨,就这样痛苦?
  戴眼镜的 Itsnows,itsnowed,
  大 爷 仕五退六,炮四平七,
  姑 娘 就这样无止境地痛苦地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戴眼镜的 Itissnowinganditwillsnow.
  大 爷 车三进五啊——仕五退六!
  姑 娘 老的已经老了,新生的就要出世,
  戴眼镜的 Rainisrain,snowissnow.
  大 爷 车三进二,炮四退一,
  姑 娘 今天过了还有今天,未来的永远是未来,
  戴眼镜的 Rainisnotsnow,snowisnotrain,
  大 爷 象五啊退三,炮四啊平七,
  姑 娘 你就这样等待下去,抱怨终生?
  戴眼镜的 Rainis'ntsnowandsnowis'ntrain!
  大 爷 象七退五,车三进七,将!
  [舞台转亮,姑娘则已经回到台上,又回到她的角色中去了。风雨声也已止住了。
  师 傅 (看天)俺说这雨长不了,太阳这不露脸了?(对愣小子)把雨布收起来。
  愣小子 嗳!(连忙把雨布折起来)
  做母亲的 我们上路吧?
  姑 娘 (望着戴眼镜的)我们还走吗?
  大 爷 你们这往哪儿去呀?
  愣小子 进城去,师傅?
  师 傅 跟住俺就是了。
  大 爷 还进城去呀?我这年纪了还能走到吗?
  戴眼镜的 您回去不也还得走吗?
  大 爷 这话倒也是。
  做母亲的 可我这包真沉啊。
  戴眼镜的 大婶,这包我替你拎吧!(拎起大提包)
  做母亲的 多谢你了。老人家,您脚下留点神,别踩水了。
  姑 娘 当心!(扶大爷一把)
  大 爷 你们前面走,别叫我这老头子拖累你们。我呀,要倒在哪儿,烦大家给我刨个坑。别忘了插上个牌子。就这么写上一笔,就说是有那么个死不知悔的棋迷,啥本事没有,就下了一辈子棋,老惦着寻个机会,进城里文化宫去显派显派。等呀,等呀,人也朽了,就栽在进城的路上了。
  姑 娘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
  大 爷 好姑娘呀!(看看戴眼镜的,戴眼镜的不很自在,推推眼镜)马主任,您倒是还走不走呀?
  马主任 走!我得进城告他们汽车公司去!我要找他们经理,问问他们到底替谁开车,是他们自己方便,还是为乘客服务?这样折腾乘客,他们要负责任!我要去法院起诉,要他们赔偿乘客的年龄和健康的损失!
  姑 娘 您别逗了,没这么告的。
  马主任 (对戴眼镜的)你看看站牌子,这是哪一站?你那电子表这会儿什么时间了?都记下来,找汽车公司算帐!
  戴眼镜的 (看站牌子)怎么,没站名?
  大 爷 怪事。
  马主任 没站名还竖个牌子干什么?再仔细看看。
  姑 娘 是没有。
  愣小子 师傅,咱们白等了,叫汽车公司给坑啦!
  大 爷 再看看,既有站牌子怎么能没站名儿呢?
  愣小子 (跑到牌子的另一面,对戴眼镜的)你来看,象是贴过张纸,就剩点印儿了。
  戴眼镜的 (细端详)大概是张通告。
  马主任 那通告哪里去了?找找看!
  姑 娘 (朝地上四下张望)风吹雨打的,还不早没影儿了。
  愣小子 (站到铁栏杆上,看站牌子)浆糊的印儿都灰不拉几的,哪八辈子的事了。
  做母亲的 怎么,这站取消了?可上星期六我还……
  姑 娘 哪个上星期六呀?
  做母亲的 不就上上,上,上,上,上,上……
  戴眼镜的 您说是哪年哪月的那个星期六?(眼镜几乎贴在手表上瞅)
  愣小子 甭瞅了,大白板。早该换电池啦2
  师 傅 难怪汽车都不站哩。
  大 爷 咱们在这站上白等了?
  戴眼镜的 可不白等了。
  大 爷 (伤心)干吗这牌子还竖着,这不捉弄人吗?
  姑 娘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
  马主任 不行,得告他们去!
  戴眼镜的 您告谁?
  马主任 汽车公司呀,这样糊弄乘客还行2我挤了这主任不当了!
  戴眼镜的 您还是告告您自己吧。谁叫我们不看清楚的?谁叫我们左等右等的?走吧,再没什么好等的了。
  师 傅 俺们走!
  众 人 (喃喃地)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大 爷 还能走得到吗?
  做母亲的 不会是去城里的路上发大水把桥冲了,路不通?
  戴眼镜的 (急躁)怎么会不通?车都过了多少!
  [远处又有汽车的声音。众人都默默地望着。汽车的声音如今来自四面八方。众人茫然失措。来车沉重的轰响正在逼近。而沉默的人的音乐象一种宇宙声,飘逸在众多的车辆的轰响之上。众人各自凝视、前方,有走向观众的,也有仍在舞台上的,都从自己的角色中化出。光线也随之变化,明暗程度不同地照着这些演员,舞台上的基本光消失。以下台词,七个人同时说。
  甲、己、庚的话,穿插串连在一起,成为一组,构成完整的句子。
  扮姑娘的演员甲 他们怎么还不走呀?
  扮马主任的演员乙 人有时候
  扮师傅的演员丙
  扮母亲的演员丁
  扮大爷的演员戊 都说喜剧比悲
  扮愣小子的演员己 不明白。
  扮戴眼镜的演员庚
  甲 该说的不是已经说完了?
  乙 还真得等。您排队买过带鱼吗?噢,您
  丙 等不要紧。人等是因为人总有个
  丁 母亲对儿子说:走呀,
  戊 剧难演。悲剧吧,演得观众不哭,
  己 好象
  庚 真不明白。
  甲 那他们为什么不走呢?
  乙 不做饭,那您总排过队等车。排队就是
  丙 扮头。要连盼头也没有了,那就惨了。
  丁 小宝贝,走呀!孩子永远也学不会走路。
  戊 你演员可以哭。可演喜剧呢,则不
  已 是……他
  庚 也许……
  甲 可时间都白白流走了呀!
  乙 等。要是您排半天队,可人卖的不是带
  丙 用戴眼镜的话说叫做绝望。绝望好比唱
  丁 还是让他自己爬去。当然,有时候也扶
  戊 然。观众要是不笑,你总不能自个
  己 们在等。
  庚 他们在等。
  甲 呀!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乙 鱼,是搓布板,这城里的镁布板做得精
  丙 敌敌畏,敌敌畏是药苍蝇蚊子的,人干
  丁 扶他。然后——就由他摸着墙——从一
  戊 儿在台上直乐。再说,你
  己 。当然不是车站
  庚 时间不是车站。
  甲 他们都不走
  乙 细,不伤衣服,可您有了洗衣机,您这
  丙 吗喝敌敌畏找那罪受?不死也得抬到医
  丁 个拐角——到一个拐角,再——走到门
  戊 也不能胳肢观众呀,人观众也不干!
  己 不是终点站。
  庚 也不是车站。
  甲 了?真想走就走
  乙 白排了半天队,您没法不窝火。所以说,
  丙 院里灌肠,那就更不是滋味了。
  丁 口,也还得允许摔交,再扶起来就是了。
  戊 所以说,喜剧比悲剧难演。明朗
  已他们想走。
  庚 并不真想走。
  甲 了?那就告诉他
  乙 等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您先得弄清楚,
  丙 对了,您走过夜路吗?大野地里又赶上
  丁 小孩子不跌交,学不会走路的。做母亲
  戊 是喜剧吧,你得装出副怪忧郁的样子,
  己 那就该走了。
  庚 那就走了。
  甲 们快走吧!
  乙 您这排队等的是什么?您要是,排着排
  丙 天阴,两眼一抹黑,越走不就越两岔了?
  丁 的就得有这分耐心。要不,就不配,不,
  戊 把生活中的那些可笑之处,一一摆弄给
  己 说完了。
  庚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甲 他们怎么还不走呢?
  乙 着,白等了那么半辈子,或许是一辈子,
  丙 您就得等到天亮,都大白天了,您还就
  丁 就不会做母亲。所以说,做母亲真难啊,
  戊 观众看。所以说,演喜剧的演员,
  己 我们在等他们。
  庚 我们在等他们走。
  甲 大家都快走吧!
  乙 那不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丙 赖着不走,您不就犯傻了?
  丁 可做人也不是不很容易吗?
  戊 比起演悲剧的演员要难啊!.
  己 啊,走吧2
  庚 走吧!
  [四面八方的汽车奔驰声越益逼近,夹杂着各种车辆的喇叭声。舞台中央光线转亮。演员都已
  回到各自的角色中。沉默的人的音乐变成宏大然而恢谐的进行曲。
  戴眼镜的 (望着姑娘,温情地)我们走吧?
  姑 娘 (点点头)晤。
  做母亲的 哟,我的包呢?
  愣小子 (快活地)这儿扛着呢。
  做母亲的 (对大爷)您脚下看着点儿。(去搀扶大爷)
  大 爷 多谢你了。
  [众人互相照看牵扯着,正要一起动身。马主任 唉,唉——等等,等等,我系鞋带儿呢!
  剧终.
  一九八一年七月初稿于北戴河—北京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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